《粮道》02
第一卷诡道与着道
第一章多哈的门
1.2 防线的缺口
1999年4月的北京,一场迟来的沙尘暴刚刚席卷而过,天空是浑浊的黄色,空气里漂浮着呛人的细沙,吸进鼻子里带着一股土腥味。农业部二楼那间窗户密封不甚严实的会议室里,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试图隔绝外面昏黄的世界,但投影仪光束中飞舞的尘埃,依然清晰可见。
光束尽头,雪白的幕布上,投出一行加粗的黑色宋体字,像一记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中美农业谈判草案——大豆条款”。
陈望道坐在第一排,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立在风沙里的老白杨。他刚从黑龙江三江平原调研回来,不到一周,裤脚上似乎还沾着黑土地的泥点,怀里则紧紧揣着一个牛皮纸包,里面是他在豆田埂上、沟渠边小心翼翼采集的野生大豆样本。豆荚尚未完全成熟,带着天然的绒毛,蕴含着这片土地千百年来淬炼出的抗逆基因。
作为农业部大豆育种首席专家,他比在座任何人都清楚,这看似不起眼的豆子,对中国意味着什么。它不仅仅是经济作物,它是战略物资!全国超过70%的食用油来自大豆,近30%的饲料蛋白依赖豆粕,这是老百姓“油瓶子”和“菜篮子”最直接的根基,是民生稳定的压舱石。
“……因此,综合各方因素,美方的核心诉求非常明确,且态度坚决:中国必须取消大豆进口配额管理,实行单一关税,税率……不超过3%。”负责汇报的谈判组年轻干事,声音带着这个年龄段干部特有的清晰,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念着草案上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陈望道的耳朵。
“作为交换,”年轻干事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美方将在纺织品、家用电器等工业制品的市场准入方面,给予我方更宽松的条件。这对于我们融入全球经济体系,换取更大的发展空间,至关重要。”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低语声像潮水般漫开。主管农业谈判的副司长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沉吟道:“纺织品、机电,是我们的出口大户,每年创造的外汇是天文数字,关乎千万产业工人的饭碗……大豆,从全局考量,确实……是可以权衡的筹码。”
“筹码?!”
陈望道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让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他怀里的那个牛皮纸包“啪”地掉在地上,系口的细绳松开,几十粒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野生大豆滚落出来,散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他根本顾不上捡,一只手指着投影幕布上那行刺眼的字,因为极力克制着情绪,手指微微颤抖,眼里的红血丝在投影仪的光线下清晰可见,那是常年在田间地头、在显微镜前熬出来的痕迹。
“大豆是战略物资!不是谈判桌上可以随意交换的筹码!”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沙哑,在密闭的会议室里回荡,“你们去查查数据!1998年,我们进口大豆才300万吨,去年呢?已经暴涨到430万吨!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如果我们现在主动撤掉配额这道最后的防线,任由低价的美国转基因大豆长驱直入,凭着它们规模化、低成本的优势,不出三年!我敢说不出三年,我们自己的大豆产业就会被冲垮!东北、华北、黄淮海,那些祖祖辈辈种豆子的农民,他们怎么办?他们的饭碗,你们考虑过吗?!”
他往前跨了一步,几乎要站到会议桌前,目光灼灼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试图从那些或平静、或躲闪、或无奈的眼神里,找到一丝共鸣。
“你们知道黑龙江一个普通豆农,种一亩大豆要流多少汗吗?春天,跪在地里,一粒一粒点种;夏天,顶着三十多度的毒日头,一遍一遍薅草;秋天,抢在霜冻之前,弯着腰一镰刀一镰刀地收割……一亩地,忙活大半年,风调雨顺,最后落到手里的,不过两三百块钱!而美国的农场呢?大型机械作业,成本比我们低一半还不止!他们的豆子进来了,我们的豆农,拿什么去竞争?让他们喝西北风去吗?!”
坐在他对面,一位来自外经贸部门的代表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平和,带着一种高层建筑式的冷静:“陈老,您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农民的利益必须保护。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全局。‘市场换技术’,是我们既定的战略方针之一。适度开放大豆市场,引进美国优质大豆的同时,也能倒逼我们国内的产业升级,学习他们先进的种植技术和管理经验……”
“升级?” 陈望道几乎是嗤笑着打断了他,他猛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粒最小的、毫不起眼的野生大豆,举到众人面前,仿佛托着一枚稀世的珍宝。
“看看!都睁大眼睛看看!这是我从黑龙江三江平原带回来的野生大豆!耐盐碱,抗病害,蛋白含量比美国主推的转基因豆高出两个百分点还不止!这才是我们自己的宝贝,是老祖宗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宝贵的‘技术’和‘专利’!”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再次拔高,“用配额把国门守住,哪怕是多守五年,不,三年!只要给我们育种人三年时间,依托这些优异的本土种质资源,我们完全有能力培育出在产量、品质、抗性上全面超越他们的大豆品种!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为什么非要自毁长城?!”
他的徒弟,那个刚从美国留学归来,满脑子都是最新分子育种技术的年轻博士小李,忍不住小声劝道:“师父,您别太激动……客观地说,转基因技术确实是未来的趋势,人家的品种在出油率上的优势,是实实在在的……”
“优势?” 陈望道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自己一手培养的学生,“出油率是高!是高那么几个百分点!但它能留种吗?!美国这些转基因豆,绝大多数都是杂交种,或者干脆就是绝育技术处理过的!种一年,你就得年年向他们买新种子!一粒种子卖我们两块钱!这是什么概念?等我们的豆田都被他们的种子覆盖,等我们的农民习惯了这种‘便利’,他们想涨价就涨价,想断供就断供!到时候,我们的‘油瓶子’、‘菜篮子’就被别人捏住了命门!我们哭都来不及!”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卷着沙粒“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像是为这场无声的战役敲打着杂乱的节拍。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神色凝重的老部长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份显然是刚刚收到的、带着红色抬头的文件。他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野生大豆,目光顿了顿,然后缓缓弯下腰,捡起了离他最近的一粒,放在手心,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搓了搓,仿佛在感受那细小豆粒中蕴含的生命力。
“望道,”老部长抬起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身居高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顾虑,你刚才说的这些话,中央何尝不知道?何尝不反复权衡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但是,现在的谈判,已经到了最关键、也是最艰难的节点。美方已经把话挑明了,大豆条款,是他们核心利益所在,不容松动。如果这一条我们不答应,那么之前我们在纺织、机械、电子等等所有领域艰难争取到的成果,都可能付诸东流。”
他走到陈望道面前,将那份文件递过去,语气缓和了一些,却更显沉重:“上面已经定了调子。眼下,我们必须以大局为重,先把‘准入’拿到手,先把发展的机会抓住。农业的账……我们记下,以后再慢慢算,慢慢补。”
陈望道没有伸手去接那份文件。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些散落的、蒙了尘的野生大豆。那些豆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黯淡的光泽,像一颗颗倔强而又无助的眼泪。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1960年,那个被饥饿阴影笼罩的冬天,他跟着父亲在雪地里挖野菜根,亲眼看见村里一位老农,颤抖着从贴身的棉袄夹层里,掏出半袋珍藏的大豆,分给快要支撑不住的乡亲,嘴里反复念叨着:“这是救命的种……得留着,无论如何得留着……”
现在,这救命的、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种”,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被外来的、不能留种的豆子,挤占掉最后的生存空间。
“我……保留意见。”他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说完,他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将那场关乎亿万农民生计和未来产业命运的争论,甩在了身后。
走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刺眼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接下来的三个月,中美谈判进入了最艰苦的拉锯战。陈望道再也没有踏进过那间会议室一步。他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不甘与愤懑,都投入到了南繁基地的试验田和实验室里。他把收集到的所有野生大豆样本都带了过去,没日没夜地做着杂交、选育、观察、记录。
“就算配额撤了,国门开了,我们也必须有自己的、拿得出手的种子!必须要有!” 他在田埂上,在显微镜前,反复对跟着他的学生们说。他眼里的红血丝,比三个月前更重了,鬓角似乎也多了些刺眼的白发。
七月初的一天,海南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连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小李气喘吁吁地跑来基地,手里挥舞着一份刚刚传真过来的文件,脸色复杂,既有大局已定的释然,又有不忍宣之于口的沉重。
“师父……签了……最终协议……大豆,真的取消配额了……”
陈望道当时正蹲在试验田里,小心翼翼地用镊子给一株刚开花的豆苗进行人工授粉。听到这句话,他捏着镊子的手猛地一僵,随即,那细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工具,便从他指间滑落,“叮”的一声,掉进了松软的泥土里,消失不见。
他维持着蹲姿,久久没有动弹,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那些刚刚冒头、嫩绿娇弱的豆苗,它们还在努力地伸展着子叶,对外面世界已然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无所知。突然,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滴在干热的土地上,洇开两个深色的圆点。
“他们不懂……他们还是不懂啊……”他哽咽着,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从来就不是普通的农产品……这是农业主权……是国家自主掌控粮食产业链的根基……今天,我们丢了大豆……明天,就可能轮到小麦、玉米……防线,一旦开了口子,再想堵上,就难了……”
那天晚上,他给远在美国加州大学攻读农业系的儿子陈砺石,打了个越洋电话。十九岁的陈砺石,正为接触到世界最前沿的育种技术而兴奋不已,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地说着要学好本领,将来报效祖国。
“砺石,”陈望道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在外面,别光盯着人家那些花花绿绿的技术……抽空,多看看书,多想想我们中国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农民……记住,种子是根,只有扎在自己的地里,才能长得稳,才能不怕风雨。”
电话那头的陈砺石,显然没有完全理解父亲话里那沉甸甸的分量,只当是老人惯常的、略带保守的叮嘱。他不知道,此刻的父亲,正独自一人,站在南繁基地一片刚刚播下国产大豆种子的试验田前,望着南方璀璨而陌生的星空,像一匹孤独的老狼,守护着那看似摇摇欲坠、却绝不能失守的最后一道防线——种源的防线。
2001年,多哈会议表决通过中国入世那天,陈望道没有留在北京,也没有去任何可以收看直播的地方。他选择了再次前往黑龙江,回到那片他最熟悉的黑土地。
在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旁,他遇到了正拉着新收的大豆准备去粮站的王福顺。
“陈教授,您又来看豆子啦?”王福顺停下车,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喝口水,歇歇脚。”
陈望道接过水壶,没有喝。他蹲下身,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分别抓出一小把金黄的国产豆和一把脐部呈深褐色的进口转基因豆,放在并排摊开的手掌上,反复比对给王福顺看。
“老王,你看,咱这是白脐,蛋白含量高,豆腥味浓,做豆腐、打豆浆最好;他们那是黑脐,出油率确实高一点,但味道淡,最关键的是……咱的豆子,只要你想,年年都能自己留种,他们的,不行。”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以后……你们可能真的要跟这些进口豆,在同一个市场上抢饭吃了。”
王福顺凑近了看看,黝黑的脸上皱纹挤在一起,他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笑:“陈教授,您说的这些啥基因、啥蛋白的,俺不太懂。俺就知道,只要咱这黑土地还在,咱自己下的种子不孬,种出来的豆子实在、香,就不怕没人要!”
陈望道看着王福顺那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写满朴实与坚韧的脸庞,看着他眼神里那种对土地近乎本能的信任,那颗在会议室里被冰封了许久的心,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却实实在在的暖意。防线是撤了,风雨是要来了,但只要这些视土地为生命的种豆人还在,只要实验室里这些凝聚着祖先智慧的种子还在,希望,就总还是有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厚布精心缝制的袋子,塞到王福顺手里,语气郑重:“老王,这是所里新培育的‘黑农35’,抗倒伏,产量也还行。明年,你试着种这个。就算价格上拼不过,咱们产量高一点,品质好一点,总能多挽回一点损失。”
王福顺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布料,他能感觉到里面豆粒的轮廓。他并不知道,这包看似普通的种子,凝聚了眼前这位老教授多少年的心血,又承载着怎样一种近乎悲壮的期望。他只是觉得,这位老教授的眼睛里,有一种和他一样的、对土地和庄稼的执着与期盼。
“诶!好!谢谢陈教授!明年开春,俺就种它!”王福顺用力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种子包揣进了怀里,贴肉放着,仿佛那不是豆种,而是一团火种。
回到临时借住的农技站宿舍,陈望道在随身携带的、封皮已经磨损的牛皮笔记本上,缓缓写下:
“2001年11月10日,黑龙江。多哈的门,终究还是开了。风会进来,雨也会进来,这是必然。但种子,只要还埋在土里,只要还有人记得去播种,去守护,就总会发芽,总会破土。吾辈之责,便是守好这最后的、也是最根本的种源。待来日,风雨稍歇,定要让国产豆之旗帜,重新立于这片土地之上。”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小心翼翼地夹着一粒异常饱满、乌黑发亮的豆子,那是他在1999年那次决定性的会议结束后,从会议室地上,一颗一颗捡回来的野生大豆中的一粒。经过两年多小心翼翼的保存和初步培育,它已经显现出优于普通品种的旺盛生命力。豆粒上那层天然的绒毛,在台灯下,依然倔强地挺立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屈。
而此时此刻,在地球的另一端,美国ADM公司总部的某间会议室里,高管们正举着香槟杯,对着巨幅的电子世界地图谈笑风生。地图上,中国的大豆主产区被特意标注出来,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先生们,”总裁戴维志得意满地晃动着杯中金黄的液体,“中国的大豆市场,这扇我们敲了多年的大门,终于向我们彻底敞开了。”
他看着地图,目光锐利而贪婪,像是在审视一块即将到嘴的、无比肥美的肉。
“第一步,用我们无与伦比的价格优势,冲垮他们分散而弱小的种植体系;第二步,用我们专利保护的种子和技术,牢牢锁住他们的产业上游;第三步,让全中国庞大的食用油和饲料市场,都成为我们稳定而丰厚的利润来源……我想,这一天,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香槟的气泡在晶莹的杯壁上欢快地升腾,破裂,像一个个正在酝酿、即将付诸实施的商业阴谋与战略布局。
他们或许并不知道,或者并不在意,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正带着一群同样执拗的年轻人,在试验田的烈日下,播撒着不一样的希望;有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豆农,正把一包承载着未来的种子,像守护传家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自家最稳妥的粮仓里,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防线的缺口,已经从内部被打开。但真正守护这片土地的人,从未离开,也从未放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