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道》 01
自序:一碗饭里的山河
写下《粮道》的第一个字时,窗外的菜市场正飘来新米的香气。卖米的老人用铁皮斛斗量米,哗啦一声,白花花的米粒堆成小山,像极了他皴裂手掌托起的星辰。那一刻突然明白:我们日日端起的饭碗,从来都不只是果腹的容器,里面盛着的,是土地的密码,是时代的褶皱,是一个民族在风雨里守住的底气。
这些年,总有人说“粮食安全是很远的事”。超市货架永远饱满,外卖软件随点随到,我们在太平日子里活得从容,渐渐忘了饭碗里藏着的暗战——当美国的转基因大豆乘着货轮压境,当外资粮商在期货市场翻云覆雨,当东北的豆农对着空荡荡的油坊叹气,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早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打响。
《粮道》里的人,都是这战场的亲历者。陈望道抱着野生大豆种在暴风雪里前行,王福顺把豆种藏在炕洞守了半世纪,张启明在退休后写下万字忏悔,林建军对着倒闭的油坊喊“大豆不死”……他们不是传奇,是千千万万中国人的缩影:育种者在实验室里与基因赛跑,农民在黑土地上与市场较劲,守护者在谈判桌前与利益博弈。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世界:中国的饭碗,要端在自己手里。
有人问,写这些陈年旧事有何意义?或许就像王福顺总说的“豆子得记着根”——我们不能忘了,是谁在灾年把最后一把谷种埋进土里,是谁在谈判桌上为一碗饭据理力争,是谁在实验室里熬白了头只为一粒好种。这些记忆,是比任何盾牌都坚硬的防线。
如今,高铁载着新稻种驶向边疆,大数据让每颗豆子都有了“身份证”,年轻的王苗对着手机直播黑土地的骄傲……粮道在变,从驼队踏出的小径到万吨巨轮劈开的航线,从陶罐里的珍藏到种质库的液氮罐,但有些东西从未变:对土地的敬畏,对种子的珍视,对“自己的饭自己种”的执念。
合上书稿时,南繁基地的稻穗该又黄了。那些在试验田里扎根的种子,那些在油坊里流淌的金黄,那些在粮仓里沉默的数字,最终都变成了餐桌上的一碗热饭。愿我们吃着这碗饭时,能想起那些守住粮道的人——他们让我们懂得,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我们把风雨挡在了饭碗之外。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记得这一切。
因为,每一粒粮食,都连着山河与家国。
《 粮 道》
第一卷 诡道与着道
第一章:多哈的门
1.1 锤落时刻
2001年11月10日,傍晚六点三十分。卡塔尔多哈,喜来登酒店会议厅。
周明远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正被一种无声的重压一点点挤出去。会议厅的空调冷气开得十足,足以让西装下的皮肤起一层鸡皮疙瘩,但他攥着笔的手心,却沁出了一层又一层黏腻的汗。那份被他摩挲得边缘起毛的农业谈判备忘录,就躺在他西装内袋里,紧贴着心脏,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第7页第3条,那行用红笔反复圈划、几乎要戳破纸背的字,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大豆、油菜籽等农产品进口取消配额管理,实行单一关税制,关税不超过3%。”
他知道,这行字的重量,足以压垮千里之外黑土地上无数个像王福顺那样的脊梁。
窗帘拉开一道窄缝,外面是波斯湾奢华的落日,金色的余晖把沙漠染成一片流动的熔金,却丝毫照不进这间被紧张氛围冻结的会议厅。穹顶之下,各国代表的低语声、纸张翻动声、偶尔响起的咳嗽声,混合着空调风的嘶鸣,编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而他,和整个中国代表团,都像是被网在中心的猎物。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对面。美国代表团席位上,农业谈判代表巴尔舍夫斯基女士正侧头与助手低语,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却又洞悉一切的淡然微笑。就是这个人,三个月前在上海西郊宾馆的谈判桌上,用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周先生,要么取消大豆配额,要么,我们今天的谈判可以提前结束了。”
当时他急得几乎要拍案而起,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豆是中国几千万豆农的命根子!你们这是要我们把粮仓的钥匙亲手递出去!”
巴尔舍夫斯基只是慢悠悠地翻开手边的数据册,动作优雅得像在展示一件艺术品。“数据显示,中国每年大豆缺口超过1000万吨。我们的转基因大豆,出油率比你们的本地品种高15%,到岸价格低20%。这对中国的消费者,对你们发展畜牧业,都是好事。这是市场规律。”
“但对我们的农民不是好事!”他当时的声音,此刻回想起来,带着一种绝望的沙哑。他眼前闪过的是黑龙江一望无际的豆田,是王福顺那样黝黑皴裂的脸庞,是春天弯腰点种、夏天顶着烈日除草、秋天在寒霜降临前抢收的场景。一亩地,忙活大半年,汗水摔八瓣,最后落到手里的,不过区区三百块钱。一旦这扇门打开,廉价的进口大豆如洪水般涌入,他们该怎么办?
可那场谈判,农业并非唯一的战场。制造业、服务业、信息技术……一个个更宏大的议题牵动着全局的神经。在那些关乎国家发展命脉的棋盘上,大豆,成了一枚可以被牺牲、被交换的“筹码”。最终签字前,那位头发花白的老部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无奈:“小周,这一步,是为了全局。农业的账……我们以后再慢慢算。”
现在,“以后”来了。决定全局的棋子,即将落下。
“各位代表,现在对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进行表决。”
WTO总干事穆尔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英式英语特有的、冷静而克制的顿挫感,在寂静的会议厅里清晰地回荡。
周明远看见身边的代表团团长、外经贸部部长石广生缓缓举起了右手。那只手,曾经在无数个日夜翻阅着堆积如山的文件,曾经在谈判桌上与对手据理力争,此刻,稳定地、坚定地举在空中,像一个符号,又像一座山。紧接着,欧盟、东盟、非洲国家……一只只手如同雨后森林里的蘑菇,在会场各处举了起来。他机械地数着,大脑一片空白,数到第108只时——
“表决通过!”
木槌敲响。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道惊雷,在周明远的心头炸开。
瞬间,巨大的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会议厅。各国代表涌过来,握手,拥抱,祝贺。香槟杯碰撞的清脆声响,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石广生部长被簇拥在中间,脸上带着符合此刻历史场景的笑容,但周明远分明看见,部长那布满血丝的眼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湿润。
他被美国代表团的人拉着合影。巴尔舍夫斯基举着酒杯走来,香槟的气泡在晶莹的杯壁上升腾。“周先生,恭喜!从今天起,美国大豆将成为中国消费者和产业最好的朋友。”
周明远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端起侍者递来的酒杯,与对方轻轻一碰。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带着气泡炸开的微刺感,他却只尝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厅,多哈夜晚干燥而温热的风瞬间包裹了他,与室内的冷气形成鲜明对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机在口袋里急促地震动起来,是国内同事发来的短信,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沸腾的喜悦:“家里沸腾了!新闻联播正在插播快讯!我们成功了!”
他望向远处,多哈港的灯火璀璨如星河,一艘艘巨轮如同沉默的巨兽,在港湾里静卧。在那片辉煌的光影背后,他仿佛看到,一扇沉重的大门正在缓缓开启,门后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的未知海域,而风,已经灌了进来。
同一时刻,中国东北,青冈县永乐村。
夕阳的余晖给大地涂上了一层厚重的暖金色。王福顺把最后一麻袋大豆搬上手扶拖拉机的车斗,豆子堆成了一个小山包,黄澄澄的,在夕阳下闪烁着朴素而温暖的光泽。麻袋缝里漏出几粒圆滚滚的豆子,掉在车斗里,蹦跳着,像一群不安分的、金色的精灵。
他直起有些酸痛的腰,从腰间抽出那杆陪伴了他十几年的烟袋锅,在车帮上熟练地磕了磕。烟丝是托人从县城指回来的“老旱”,劲儿大,抽一口能解半天的乏。
“福顺叔!福顺叔!”邻居家半大的小子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像阵风似的从田埂上窜过,车铃摇得山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广播里说啦!咱中国入世了!以后能买着便宜的外国货啦!”
王福顺没抬头,划了根火柴,用手拢着点着了烟,“噗”地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外国货?能有咱这自己地里长出来的豆子实在?”他眯着眼,看着烟圈在金色的豆堆上空慢慢散开,融进傍晚的空气里。“俺只关心,今儿个粮站能给俺啥价。”
去年的收购价是一块六毛钱一斤。今年风调雨顺,豆子长得格外饱满,粒大滚圆,他心里估摸着,怎么着也能涨到一块七吧?这一亩地能多收二十来斤,十亩地就是二百多斤,能多赚三百多块钱——够给在县里上学的孙子王超,买一台他念叨了好久的“文曲星”学习机了。
拖拉机“突突突”地驶上回家的土路,车斗里的豆子随着坑洼不平的路面有节奏地晃悠着。路两旁,大部分豆田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立在田里,在晚风中相互摩擦,发出单调而萧瑟的“沙沙”声。王福顺想起开春时,他蹲在这片地里,一粒一粒地挑选豆种,把干瘪的、有虫眼的都捻出去,只留下最圆润、最饱满的做种。老伴儿在旁边看得直唠叨:“差不多就行了,哪那么多讲究?费那眼睛!”
他却固执得很:“豆子跟娃一样,底子得好。挑好的养,才能长出息,对得起这块地。”
到了粮站门口,卖粮的拖拉机已经排起了不长不短的队伍。王福顺把车停在队尾,下车想去前面打听打听今天的行情。保管员老李正站在磅秤旁边,扯着嗓子喊:“都听好了啊!今天收购价,一块五毛五一斤!比昨儿个降五分!”
人群里立刻起了一阵骚动。“咋又降了?”有人高声嚷起来,“昨天不还一块六吗?”
老李无奈地摊了摊手,脸上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淡漠:“上面通知的,说南边来了大批进口豆,比咱的便宜。站长让压价,不然收进来也卖不出去,砸手里咋整?”
王福顺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他挤到磅秤前,脸上堆起有些僵硬的笑容:“老李兄弟,你看看俺这豆子,颗粒多饱满,色泽多正!咋也按一块五毛五算?”他边说边从麻袋里抓起一把豆子,递到老李跟前,金黄的豆粒在他粗糙的掌心里滚动,散发着阳光和泥土混合的香气。“你摸摸,这干湿度,正好!一点霉变的都没有!”
老李用手指捏起几粒豆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又随手扔回麻袋里,叹了口气:“福顺哥,我知道你家豆子好,年年都是头等货。可上面有规定,统一定价,我也没办法。”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听站长那意思,以后这进口豆怕是越来越多,咱这国产豆……唉,怕是还要降。”
王福顺没再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拖拉机旁。烟袋锅在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烟丝撒出来一些,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排在前面的二柱子探过头来:“叔,要不咱先拉回去?等明天价涨涨再来?”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闷:“不了。眼瞅着天就冷了,豆子存久了怕受潮,更不值钱。一块五毛五就一块五毛五吧,总比烂在家里强。”
轮到他过磅时,王福顺死死盯着那根黑色的磅秤指针。指针晃悠了几下,最终稳稳地停在了“2380斤”的位置上。老李在本子上记着:“2380斤,1.55元,合计3689元。”他接过那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蘸着唾沫,仔仔细细地数了三遍。没错,是三千六百八十九块。比他心里预估的,少了将近三百块——孙子的学习机,泡汤了。
拖拉机再次“突突”地响起,载着空麻袋和满腹心事,驶向来时的路。车斗轻了,他的心却沉甸甸的,压得轮胎在土路上陷出更深的车辙。
路过村头那家熟悉的小卖部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了车,进去打了半斤散装的二锅头。老板一边打酒一边搭话:“福顺叔,听说咱入世了,以后说不定能喝上洋酒了咧!”
王福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洋酒?还是咱这二锅头实在,辣嗓子,烧心口,暖和。”
回到家,屋里弥漫着白菜炖豆腐的香气。老伴正蹲在灶前烧火,跳动的火苗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卖了多少?”她头也没抬,习惯性地问。
“三千六百八十九。”王福顺把酒瓶子放在炕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比想的,少了点。”
“咋又少了?”老伴直起身,围裙上沾着几点灶灰,“今年的豆子不是比去年还好吗?”
“粮站说,来了进口豆,便宜。”他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一仰头,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
老伴沉默了片刻,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往灶膛里又添了一把柴火。火焰“轰”地一下窜得更高,映得贴在墙上的那张泛黄的“五谷丰登”年画一片通红。画上的农民,咧着嘴憨厚地笑着,怀里抱着的稻穗,沉甸甸的,仿佛能压弯整个秋天。
那天夜里,王福顺做了一个梦。梦见地里的豆苗,一夜之间长成了金灿灿的稻穗。他和老伴在地里收割,孙子王超和孙女王苗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清脆的笑声,比灶膛里最旺的火苗还要明亮,还要温暖。
北京,农业部大楼。
周明远办公室的灯光,亮了一夜。
他把那份带着他体温和汗渍的农业谈判备忘录,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保险柜里。保险柜的密码,是他的生日,也是他大学毕业那年,第一次去黑龙江考察,站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土地前,感到无比震撼的那一天。
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用力地写下:
“2001年11月10日,多哈。门,开了。
有人看见门外是机遇,有人看见门外是风雨。
而我们要做的,是必须为风雨中的耕耘者,撑起一把伞。
无论前路多少艰难,这把伞,不能倒。”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走到窗边。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曙光。新的一天开始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也开始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脚下的路,将充满前所未有的挑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