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心妍看到悄无声息出现在眼前的人,先是呆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黎...黎小姐,你怎么会...”她的视线绕过黎愿身后,突然间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又好似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啊,我们刚才忘记关门了是吗?刚才确实太匆忙了,都怪我,实在是太粗心了,还好没有坏人...”
黎愿无暇顾及她话里是否有隐含之意。
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中的杯子,指尖发凉。
我们吗?
她和路翎吗。
“对了,你是来看路姐姐的吗?”
自打知道两人的关系之后,蒋心妍便彻底放下了防备,甚至她在想,如果和她成为好朋友的话,是不是会离路姐姐更近一步?
毕竟虽然不是亲姐妹,但那天看两人的相处模式,能看出来路姐姐对这个妹妹也是很爱护的。
因此这会儿她很是积极。
黎愿张嘴,声音却像是生锈的铁,干涩喑哑,“对,我担心路...姐姐,所以来看看她怎么样了,她退烧了吗?”
视线艰难地从保温杯上移开,黎愿眼睛费力地盯着面前的人,然后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
蒋心妍看不懂她表情中的不自然。
“我刚让路姐姐喝了药,她睡下了,应该一会儿就可以退烧了。”她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我之前没照顾过人,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要不你去看看?”
女生与她面对面站着,说话间头仍旧时不时地往卧室的方向瞄去,担忧的神色溢于言表。
黎愿注意到她一身从上到下皆是名牌,发梢卷起的完美弧度都充满了有钱的精致。
与灰头土脸的自己形成了极致鲜明的对比。
路翎的仰慕者中,也许她从始至终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吧。
“...阿愿?”见她看过来,蒋心妍局促地笑了笑,“那天我听路姐姐这么叫你的,我可以这样喊你吗?”
做了淡粉色美甲的手轻轻拨起一侧鬓角的头发,露出白皙的耳廓和精致小巧的耳钉。
黎愿一顿,视线黏在那颗耳钉上,心脏泛起钝钝的疼痛感。
*
黎愿自知自己是一个古板保守的人,从来都是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没有一天出格过。
高中,大学,研究生时期,她大多数时间都埋在了书本和实验中,将一切新鲜事物都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路翎是她枯燥生活中的唯一意外,唯一色彩。
也许是因为爸爸的事情,尽管嘴上不说,但黎愿知道自己心底是个多么没有安全感的人。
她需要手里抓紧点什么才能让自己有安全感。
路翎经常调侃她像个小老太太,黎愿知道她的调侃没有恶意,便也从不放在心上。
直到去年毕业,路翎实在受不了了,拉着她去打了耳洞。
激光穿孔的一瞬间几乎没有任何痛感,但她整个人还是像一个被拧紧了的发条。
一旁的路翎捏着她的指尖揉搓安抚,并发出等她打好耳洞后就去买情侣款耳环的诱惑。
黎愿承认自己被诱惑到了。
于是紧张的心情一点一点放松。
穿耳结束后,路翎果真兑现了她的承诺。
而且在考虑到她内敛的性格之后,本来决定好要买张扬的耳环,临时被路翎换成了不显眼的黑色耳钉。
只可惜那双耳钉,后来一次都没有再出现过在路翎的耳朵上面。
而现在,它出现了。
在别人的耳垂上。
黎愿多想这只是一个巧合,可几次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都清晰地看见了耳钉边缘若隐若现的“L”。
“L”代表路翎的路,也曾代表着黎愿的黎。
“对不起阿愿,啊不是,不好意思,是我冒犯到你了吗?如果你不想我这么喊你,那我可以换的...”
也许是她沉默的时间太久,蒋心妍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自己太没有边界感了,匆忙道歉。
黎愿将视线狼狈地从那颗耳钉上挪开,胡乱地摇了摇头,“没事,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她不想再进行这样自我凌迟而又没有意义的寒暄,于是笨拙地转移着话题,与身边的人擦肩而过,“谢谢你,我的意思是你辛苦了,我去看看姐姐...”
见她真的没有责备的意思,蒋心妍转眼间又笑起来,抱着手中的保温杯一起往过走,“不用谢不用谢,只要路姐姐能好就好,路姐姐一时半会儿应该还醒不了...”
话音越接近卧室越低,怕打扰到在内休息的人。
黎愿朝着床上的人看过去。
路翎背对着她们侧躺着,两只手抱在胸前,下半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婴儿。
她忍不住走近几步,最后又在床边停下。
路翎对她的到来毫无知觉,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她鲜少有这么安安分分的时候,想必是难受得很厉害了。
一看到路翎,担忧便没过其他所有情绪,理所当然地占据上风。
黎愿伸出手,探上对方的额头。
也许是她的手很凉,睡梦中的路翎先是不适地皱眉,而后却又马上朝着这份凉意使劲贴近。
只是不消一会儿,手的温度便与额头温度持平,她便失了方向,毫无章法地四处蛄蛹。
黎愿回头看向床边站着的人,“客厅电视柜的药箱里有温度计,可以麻烦你帮我取一下吗?”
蒋心妍放下手中的保温杯,连忙应答:“好好我去拿,不麻烦不麻烦的。”
然后她便着急忙慌地出去。
黎愿的视线落在她放下的保温杯上,视线忍不住发愣。
蒋心妍去得快来得也快,很快拿着体温计便冲了进来。
黎愿在短暂的呆愣过后,接过她手中的体温计,按下开关,小心地塞在床上躺着的人的腋下。
大概是体温计的凉太过直接,又带着塑料质感的死板,路翎微弱地挣扎起来。
“姐姐,别动,给你量一□□温,你听话一点,马上就好...”黎愿小心地安抚她,看着电子体温计上显示的数字一点一点跳跃升高。
最终停在了38.7上。
这个数字比她想象的还要高,黎愿眉头紧锁,将体温计抽出来,装进盒子里放到一旁的桌面上。
然后她朝着卫生间走去。
蒋心妍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见她拧开水龙头,有些不安地问道:“阿,阿愿,是我哪里做错了吗?路姐姐的烧退不下来吗?”
黎愿将毛巾扔进盆里,彻底浸没在冷水之下,抿着唇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温度还是有些太高了,我怕姐姐难受。”
蒋心妍盯着她手中的盆突然间反应过来,“啊!我知道了,物理降温是不是?”
然后她突然向前一步,试图从她手里接过盆和毛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要不我来吧...”
“不用,我来。”
黎愿的拒绝斩钉截铁。
即便再迟钝,直到此时此刻,蒋心妍也终于察觉出了微妙的不对劲。
她有些愣愣地放开手,呐呐道:“啊,那你来,你来...”
-
黎愿反复多次将湿毛巾拧干,搭在路翎的额头。
睡梦中的路翎神态渐渐轻松,呼吸也逐渐均匀。
蒋心妍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开口:“路姐姐看着好多了,阿愿还是你会照顾人。”
黎愿不知该怎么接她这句话,便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再不出声。
蒋心妍见她神色冷淡,也不敢再轻易搭话,只是沉默地看着。
直到黎愿弄得差不多了,将盆和毛巾放回卫生间,顺势走进旁边的厨房。
她记得冰箱里好像有冰袋来着,如果路翎今天晚上都退不了烧的话,也许用冰袋会稍微好一些。
只是才刚进入厨房,眼睛无意间瞟过地上的垃圾桶,脚步瞬间止在原地。
“阿愿,我——”
跟在她身后的蒋心妍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轻易放弃,刚准备进来再接再厉,视线触及循着她也看了过去。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啊这个,这个是阿愿你煮的吗?我刚才闻着味道有些变质了,所以我,我就倒了,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无措的眼神盯着她,垂在身前的手指也在交互绞着,仿佛自己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错,正在征求对面人的原谅。
黎愿看着面前可怜委屈的人,一瞬间觉得有些荒谬。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的眼神杀伤力会有这么大。
“...我,我也问过路姐姐了,所以我就没多想,真的不好意思,要不,要不我重新给你煮一杯吧?”
蒋心妍以为自己终于找到症结。
她终于意识到,之前黎愿似有若无的眼神落在保温杯上的缘由。
她这么冒失地倒掉人家保温杯里的东西,不招人待见也是应该的。
她没有多想,只以为这梨水是黎愿自己煮来喝的。
因此她还在尽可能想着补偿,“阿愿我再给你煮一杯吧,就是我可能不是太会煮,要不你和我说一下怎么做,我肯定可以做出来的!”
黎愿看着眼前的人。
一双眼睛里盛满天真无邪。
虽然不知道对方姓什么叫什么,但能闯入路翎朋友圈的人,想必也同样是非富即贵的人。
也因此,性格才会如此单纯娇憨。
不像她,常年习惯了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总是以最坏的心态来面对生活带给她的恶意。
比如此刻,那句话无限地循环在自己脑海里。
——“我也问过路姐姐了”
原来路翎是同意了的吗?
所以是路翎让她倒了的吗?
黎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态。
只是感觉心脏闷闷的,像是被包裹在保鲜膜里,有些喘不上来气。
“没事,倒了就倒了吧,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薄膜,从远处传来。
然后她对着面前仍旧有些不安的人扯出个僵硬的笑容,“本来也是熬给姐姐喝的,她不喝本就应该倒了。”
蒋心妍眼睛微微睁大,“啊,原来是给路姐姐喝的吗?那我更不应该了,我还是重新熬一份吧...”
黎愿已经失去和她争执的气力,“不用了,真的没事。”
“啊,那好吧。”蒋心妍没听出她话里的复杂情绪,呐呐应道。
过了几秒钟又忍不住偷偷看她。
虽然是和路姐姐完全不一样的长相,但不知怎么回事,她总觉得两人有哪里特别像。
是神态吗?还是气质?
自以为很隐蔽的,她多瞟了几眼,在对方察觉之前又很快收回视线。
也是,就算不是亲姐妹,听姐姐说她们至少也已经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像也是应该的。
蒋心妍在心里自己瞎琢磨着。
*
黎愿能感觉到时不时偷瞄过来的视线,但她只当没看见。
她的心里很乱,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她不知道自己和路翎这段时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这段感情为何会突然问题频发。
只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也许她不应该轻易怀疑路翎。
黎愿觉得自己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冷静一下。
不是逃避,不是不战而败,她只是真的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想而已。
黎愿有些自欺欺人地这么宽慰着自己。
只是很快唇角便溢出一声苦笑。
可是决胜权从来不在自己的手上把握着啊。
如果路翎真的选择其他人的话,她要怎么让自己取得胜利呢?
她像是失去方向的旅客,漫无目的地迷失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里。
不,不应该这么想的,她不应该这么想路翎的,她应该相信她的。
脑子里天平的砝码毫无章法地变幻着,如同公园里的跷跷板左右互搏。
就算今天有人出现在这里,就算她戴着属于路翎的耳钉,也许这之中还有什么她不曾知道的原因。
不过是一杯梨水而已,倒了也没什么的,生活上路翎总是丢三落四的,她早上忘了喝,下午回来味道变质了也是正常的。
她在心中拼凑着各种合理的解释。
就当做是拼拼图,再难的拼图,只要她想,也一定可以拼成完整模样的。
可是,她还是很难过啊。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偏偏正好让她看见。
别再想了,别再胡思乱想,只要路翎醒来,一切都可以有合理解释的。
做点事,她需要做点事,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在厨房里搜寻一圈,眼神在触到灶台上的锅时却猛地一缩。
那个原本还剩至少半指多深姜汤的锅,已经彻底空了。
它就那么孤零零地摆在那里,**裸地嘲笑着刚刚将自己安慰好的她。
只是很快她又忍不住笑。
姜汤和梨水又有什么区别呢?
黎愿不知道自己在厨房待了多久,直到锅里的粥冒着咕嘟嘟的气泡,米香四溢在整个厨房,外面传来蒋心妍惊喜的声音。
“路姐姐你醒了!路姐姐你感觉好点没?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要不要再量个体温...”
黎愿视线回拢,伸手关掉火,抬步迈出厨房。
卧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高热过后的路翎失去了往日的精致,额头像是被雨浇过,脸上的潮红退去,只剩下淡淡的一点粉色。
黎愿看得有些痴了。
脑子里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此刻的路翎,像是一朵颓败过后又焕发出新的生机的花朵。
那朵花此刻绽放着笑意,神情竟也显得比往常温柔。
蒋心妍将体温计拿出来,看到上面显示的数字高兴得手舞足蹈,“降了降了,三十八度了,晚上再喝点药明天起来肯定就好了!”
路翎于是眼神更加温柔,对着精心照顾自己的人毫不吝啬地表达谢意,“谢谢你了妍妍,如果不是你,我今天只怕是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
“哪里会这么严重?!路姐姐你别瞎说!就算我今天没有恰好过来,阿愿也会照顾好你的,而且...而且路姐姐我太笨了,我还不如阿愿会照顾人...”蒋心妍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头也垂下去。
她忍不住懊恼,这么好的机会,可以说是千载难逢,可自己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路姐姐,其实我只喂你喝了退烧药,剩下的物理降温都在阿愿做的,还有饭,饭也是阿愿做的,我连粥都不会熬,我真是太笨了...”
黎愿看着这番检讨过后,路翎轻轻抚上对方的脑袋,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安慰的意思显而易见。
脚步不知不觉停在原地。
“没事路姐姐,这些我以后都可以学的,我去看看粥好了没——诶阿愿,你怎么傻站在那里?快,快过来,路姐姐的烧退了不少,一会儿吃完饭再喝个药应该就能好了,粥是不是熬好了?我去端。”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路翎收回胳膊,扭头也看了过来。
路翎没有说话,没有喊她“阿愿”,没有询问的意思,也没有解释的前兆。
她只是淡淡地冲着自己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黎愿心中拼凑好的拼图轰然间四分五裂,碎在各个角落。
她没办法再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