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妈妈并未停留,与男人擦肩而过,来到青桥亭中,才转身向画师开口:“宋公子,这位便是我们大娘子。”
其语调上扬,一副高高在上的蔑视作态。
那宋公子被唤回神,转身颔首行礼:“在下宋恒,见过沈大娘子。”
一派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姿态。
沈兰奴朝他点头示意,就算打过招呼。
宋恒也不多寒暄,仿佛方才看愣神的不是他,直指着亭中的冷石凳,道:“大娘子请那边坐。”
沈兰奴看看那石凳,又环视院子四周,花草都只剩枯枝,空荡荡的四面透寒风,轮到她怔愣住了:“在外头画吗?”这么冷的天!
“大娘子不必担心,咱们给您准备了炭火和汤婆子,冻不着!”李妈妈对她倒是堆着笑,拉着她往石凳上按,又瞥了一眼宋恒,“再说了,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大娘子就要定亲了!哪儿能在屋子里画啊!”
“……好吧,我知道了。”
待沈兰奴坐好,李妈妈把炭火挪到她前边,暖滋滋的,汤婆子被重重塞到怀里,做好这些后点点头,满意地和丁香站到后头盯着。
宋恒早就准备好工具,随即取来一张宣纸夹在画板上,手持画笔蘸墨,下笔之际,顿住,抬头对沈兰奴道:“劳烦大娘子把斗篷往外松松吧,脸被狐毛儿挡着了。”
天寒刺骨,是个人都恨不得把头埋进袄子里,根本不愿漏出一点儿肌肤挨冻!但细想来,画像的重点,不就是她的脸吗?确切地说,是她的美貌。
沈兰奴没有拒绝的理由。
丁香正要上前整理,旁边的李妈妈手脚更快一步:“我来,我来!”迅速且粗鲁地解开系带,把斗篷松了松再重新系好,站回去,“好了,宋公子快开始吧!”
冷风忽地灌入领口,冻得缩脖,幸而炭火烧得旺,很快把寒气驱走而得以舒展身子。在她整理时沈兰奴皱着眉看了她两眼,并未说什么。
宋恒重新执笔,看向她完全展露的容颜时,又呆住了,嘴巴微张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兰奴与他对视,如此直白的眼神让她有些不适,也有些不快。
“宋公子,还有什么要调整的?”
“啊!”宋恒轻呼一声收神,“没有,现在这样就很好。”
画笔终于落于纸上,再望过来的眼神已然摒弃杂念,只专注于笔下飞舞。
被画之人需端坐不宜动弹,过程很是痛苦的。为了排忧消遣,于是沈兰奴观察起对面的画师。
方才第一眼看他,明明是俊朗儒雅的美男子形象,体型却与容貌极其不符,现在倒是明了,原是穿的衣裳太多,显得臃肿。领口处层层交叠,数了一下有五六件,还都是厚实料子,画箱旁还搭着一件藏色皮袄。恐怕是作画不便才将其脱下的。这人是有多怕冷?
解了一题,又去看他梳得不太整齐的头发。发冠旁有好几小撮突兀地拱起来,像极了西郊坑坑洼洼的路面。只不过坑面为凹,发面为凸,甚是好笑。
接着又去捕捉到他被风吹得扬起的乌发,乌黑亮丽,比之女子的还飘逸,小指犯痒,有些好奇它的手感。
不知坐了多久,不适感爬满全身,尤其下半身又冻又麻,想扭动一下身子缓缓,宋恒忽然喊道:“别动!”
她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坐直了。
很快,宋恒手中飞舞的画笔停下,又开口:“好了。大娘子累了吧,先停下歇息会吧。”
沈兰奴放松下来:“多谢。”
丁香上前来给她捏肩捶腿放松,麻劲过去,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打完才想到什么,探头瞄了一眼宋恒,见他专注于手下画像,应是调整一些细枝末节。并未注意到她的失礼。拍拍胸脯,轻呼一口气,幸好幸好!
歇息了没多久,李妈妈催促,就又继续了。
因一直僵坐,寒气从足下一点点往上爬,炭火的温暖都压不下去,感觉自己要冻僵在石凳上不能动弹了。
这回她没了好奇的心思,眼睛又困顿酸涩,感眼神都迷糊,好似看到有什么白点飘落?心道:“我莫不是要冻晕过去出现幻觉了?这可太失礼了……”
沈兰奴刚闭上眼打算润下眼睛,就听到宋恒开口:“下雪了!”
抬眸望去,只见宋恒已经将笔放下,伸|出双手去接落下的雪,眼神弥漫着狂热。
这人……没见过雪吗?
察觉到沈兰奴怪异的眼神,宋恒很快把手收回来,掸了掸沾上的几片雪花,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朝李妈妈问道:“劳烦李妈妈,请问有热茶吗?”
李妈妈扫过四周,除了炭炉和画具,竟真的没备一壶热茶,赶忙道:“……哎呀!您瞧我这记性!招待不周招待不周,我这就去沏壶热茶来!”
走到院门口时,又放缓脚步回头看了看沈兰奴,好似不放心让这两人单独留在此处。本想叫丁香去,谁知宋恒见她回头又开口道:“麻烦您。”
李妈妈只好作罢:“哎!不麻烦不麻烦。”还是快去快回吧。
宋恒把画架收拾进亭子里,免得被飘雪晕湿了画。
“要看看吗?”宋恒见她直盯着画架,一副很想看的模样,“完成七八成了,只差些细节,回去我再调整一下就好了。”
接着他就把画架挪转了过来。
他的意思是接下来无需她了,沈兰奴赶紧先把斗篷往头上兜,将系带拉紧了,把整个脸蛋都裹住,只露出一对大眼睛。宋恒见状没忍住笑了一声。
不过对自己画像的好奇心胜过了对他的计较之心,遂无视了笑声。她甚少有机会赏析什么画作,祖母那儿不是没有,只鲜鲜几幅山水花鸟图,像这般画人的,尤其画的是自己,她从未见过。
人人都说她这张脸长得妖艳,“妖艳”这个词所联想到的,是不友好的。妖艳妖艳,像妖精一样娇柔美|艳,是要勾|引哪个男人呢?
但无疑,这又是对她容颜姣好的认可。祖母亦言:“你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张脸了。”
宋恒的技艺高超,仅寥寥几笔便将画中人的美之艳展现得淋漓尽致,却并未从中觉察出妖气来,只是看着更显清冷,让她情不自禁想要触摸,还好理智让她及时收回手。墨迹尚未干,莫要摸毁了。
沈兰奴心情洋溢,唇角勾起:“好看的,很好看。有劳宋公子了。”
见她开心,宋恒也笑开了:“雇主满意就好,这是我的本职工作罢了。”
沈兰奴神色一暗:“那你怕是问错人了,雇主不是我。”
宋恒却道:“不不不!在我这儿,画中人才是大雇主。”
沈兰奴抬头看他,不大理解,画不是她想画的,人不是她请来的,付钱的更不是她,怎么就是最大的雇主了?但她不想深思。这画一完成就要交给霍寅君了,日后恐怕再瞧见的机会不多,还是多看几眼吧。
宋恒与之四目相对时,又一次怔住了……
他盯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去收拾画具,收了几件结果越收越乱。最后泄气不收了,喊了一声:“沈姑娘!”
听他忽然高声,沈兰奴疑惑地望他:“嗯?”
宋恒问:“请问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沈兰奴虽然不解,但也认真地搜寻了一遍记忆。因她不大记得住人,又回头看了看丁香,得到摇头的确定答案后,重新正视他,答:“没有,我没有见过你。”
闻言,宋恒思索了一会儿,刚要开口,李妈妈带着热茶回来了,还带了些配茶的点心。
“宋公子,来来来!喝点儿热茶暖暖身子。”李妈妈给他倒茶,“是我这老妈子疏忽了,莫要见怪啊。”
宋恒没再继续问,轻嘬了口茶,热茶下肚,严寒瞬间驱散了大半。他道:“无妨,我穿得厚实,倒也不是特别冷。倒是姑娘家的莫要冻坏了。”
于是,李妈妈也识趣地给沈兰奴倒了杯热茶。她默许了这份关怀,只是再热的茶,暖意也一下子到不了双足,依然是冻的。
李妈妈瞥到已经收拾了一半的画具,问道:“这是画好了?”
宋恒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放下茶盏,起身做最后的手势,道:“这天寒地冻的,就不劳烦几位姑娘家陪我挨冻了。画修好细节后,我自会交给霍二公子,李妈妈放心交差便是。”
李妈妈满脸堆笑道:“行!那我便放心了。”
既然如此,沈兰奴也道:“李妈妈,我先回去了。劳您一会儿送送宋公子。”随即向宋恒点头道别,离开前又多看了一眼画像。
从前院的青桥亭回悠然院,需转过东院和中庭,穿过百花苑,府邸很大,来时一路无阻,回时却不是了。
百花苑里出现了两个违和的身影,苑落凋零破败,冷冷清清,一看便是长期无人打理,平日定不会有人往这儿跑。只不过此处毗邻悠然院,更是回程的必经之路。这两人是故意在这儿等着她,来者不善。
果然,其中一人开口叫住了她:“站着!”
沈兰奴应声停步,丁香上前低声提醒:“大娘子,是二娘子和三娘子。刚说话的是……”
“我知道。”沈兰奴低声打断,“我记得。”
闻言,丁香退回原位。
沈兰奴循着声音望去,温声道:“三妹喊我,可是有事?”
沈清双则一改早晨娇俏的模样,喝声道:“怎么?没事不能喊你吗?长姐的架子竟这般大呢?”
与她一块儿的沈清荷手执一朵小花,轻皱眉头,呵斥了一句:“双妹!”却丝毫听不出来丁点儿责怪的意味。
沈兰奴道:“没有的事,三妹误会了。”
“阿姊,我又没说错!”沈清双嘟囔着抱怨了一句,又问,“长姐画像可是画好了?这般快?”
原来是此缘故在这儿等她呢。
沈兰奴道:“是,刚完成。”
沈清双摊出手,高声道:“是吗?拿来我看看!”
“……”
沈清荷被逗笑了:“你想啥呢,长姐两手空落落的,摆明不在长姐这儿啊。再说了,那画像要拿去给霍二公子交差的,哪给你想看就能看到啊。”
沈清双失望了一下:“这样啊,那算了。”而后眼睛一转,唇一勾,想到什么,给了沈清荷一个“事成了”的眼神。
沈兰奴自是看得明白,也看向沈清荷,道:“正如二妹所说。”
静默片刻,沈清荷突然撞上她的眼睛,四目相对。
“长姐盯着我看作什么?”沈清荷的声音甜滋滋的,低头看手中的花,又举起问道,“你也想要这兰花吗?”
沈兰奴神情一顿,视线跟着她的动作看向那朵花。
什么……兰花?我想要?什么意思?
沈清双闻言,也看向那朵花,而后快步走到沈兰奴跟前,“啪!”的一声清脆响起!除此之外,只剩雪花落下的声音,宁静无比。
她才回府第一天,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来找麻烦了吗?她们不是姐妹吗?
沈清双刺耳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沈兰奴!这花是阿姊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你就想抢了去吗?”
“?”沈兰奴还未回神,方才还差点没站稳,脑子一片空白,一下没听懂她的说辞。好在丁香及时扶住了她,才没有摔倒在地。
“大娘子!您没事吧!?”语气里满是担心。
丁香的声音唤回了沈兰奴,她摆摆手示意无事,终于找回了声音:“三妹为何……打我?”
她并不答,甚至抬手还想再打。沈清荷叹了口气,过来阻止了她:“好了,冷静点。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别打了。”
“哼!”沈清双听话地收手,满脸不甘道,“可是阿姊,这兰花你找了好久的。天又冷,还下雪了!都没什么花了,你看你,手都冻僵了!她居然还想抢走你的花!”
沈清荷淡淡道:“一朵花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那么在意作甚?长姐既然要,给她就是了。”
沈清双并不乐意:“不行!阿姊不在意,我可心疼……”
“我并不想要你的花!也不会抢走。”沈兰奴总算听明白了,拳手几次紧了又松,提声道,“两位妹妹大可放心!以及,没其他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沈清双话被打断,却不再撒泼,反而静立一旁,等着沈清荷决定是否要放她走。
沈清荷嘴角微勾,看似真诚道:“长姐必是累了,那就早些回去歇息吧。以后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来好好培养姐妹情。”
“还有这花,长姐若不要,我也不想要了。”说着就当面把花揉碎了扔掉,转身往中庭方向去,“双妹,咱们也回屋吧,莫受寒了。”沈清双瞪了她一眼,跟着离开了。
沈兰奴盯着地上破碎的白色兰花看了一会儿,才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