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洛洛——!!”
许晨星的高喊尖锐地穿透了耳膜,这是余洛洛第一次听见他如此失态的声音。记忆中的他直到刚才为止,都是那么的高不可攀,似乎从来没有事情能让这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露出一点点的不从容和慌乱。
薄薄的眼皮并不能完全阻挡近在咫尺的远光灯灯光,这让她的眼前是一片暖红的黑。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刹那。恍惚间她的胳膊被狠狠拽了一下,整个人顿时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熟悉的气息钻进鼻腔,随着巨大的冲击力一起让人飙出生理性的眼泪。
——时隔多年,余洛洛再次闻到了那略带苦涩的柑橘类香气,只是比起从前远远闻到的浅淡气味,这次近距离的接触让那味道浓郁到发苦,让她几乎喘不上来气。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强劲的阵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止了,暗红色的车影也早已远去,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所有的喧嚣都再次回归静谧,只余二人激烈的心跳声和劫后余生的喘息声。
……夜还很深。头顶上的路灯灯泡在沉默中滋滋闪烁了一阵,又重新亮了起来。
“……为什么要救我?”
明明刚才差点破音的人不是余洛洛,她却喉头发堵,声音难听得就像砂纸磨过一样。眼前的男人浑身都是脏污,西装由于刚才在地上翻滚,纽扣已经崩开了,手肘膝盖处也被蹭出了几个不小的口子,猩红的血液正混合着泥水缓缓向下流淌。
与之对比鲜明的是,余洛洛正被他好好地护在怀里,只有背部因为滚过水坑湿透了,脸上则是可以称得上微不足道的擦伤。
他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谁都没有动,仿佛要保持这样直到天荒地老。
“救人还需要理由吗?”
余洛洛不知道许晨星为什么停了这么久才给出回答,只能听出他的声音很平静,又回到了最开始那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将余洛洛也扶起来,他若无其事地一边整理仪容一边直起身,好像现在处于窘态的不是自己一样。
“正常人都没办法见死不救吧。”
男人又补充了一句,意思是他仅仅是做了一件具备基础同理心的人应该做的事情,视线放得很远。他并没有在意正汩汩流血的伤口,循循善诱的姿态宛如普渡众生的神父,语气十分诚恳,任谁听了都要深受感动。
——他看起来真的很在乎余洛洛,许多方面,包括且不限于生死。
然而余洛洛再也不会被他骗到了,这样的许晨星她已经熟悉到几乎要PTSD,当下只感到一股无名火窜上脑门,冲动驱使下,她开始口不择言。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救。让我这个废物活下去除了浪费空气对社会没有任何好处,你自己不死就好了,不用管我这个拖累!”
明明该道谢的,是她又给人添麻烦了,得好好地表达感激和歉意才行,可嘴里却不受控制地飙出一连串伤人的话,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我是满足你英雄幻想的工具吗?勉强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搞得遍体鳞伤,你觉得自己很高尚吗?真是好了不起呀,但你有没有想过被你救的人根本就不想活着,只是在给他徒增负担罢了……”
许晨星全程都不发一言地承受着她莫名其妙的怒火,他小学生一样垂着头,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让本来高挑挺拔的身姿显得委屈极了。
这逆来顺受的态度让余洛洛感觉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哽咽。
没劲,太没劲了。说什么也没用,无论如何她都是最滑稽的那个跳梁小丑。现在不又复刻了之前的情景吗?这样下去永远不会有任何结果,最终只有她一个人沦为精神不正常的泼妇。
要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如果这回直接冲到国道中间,是不是就能彻底摆脱痛苦的人生了?余洛洛焦虑到几乎发疯,可残存的理智却仍然束缚着她的行动——不论是普通路过的司机还是面前的许晨星,她不能为了自己畅快就把别人也拖下水。
“先别管这些了。”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转移的话题,一直沉默不语的许晨星忽然轻声道,“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混乱的大脑瞬间捕捉到了他话中的深意,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让余洛洛下意识地又确认了一遍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冷静下来想想,确实不对劲。他们二人刚才明明处于路边的人行道上,为什么下了国道的大货车还可以如此精准地撞向余洛洛?正常行驶的车辆没事不会往路灯上开,而且它的速度也很明显有问题,绝对超速了。
那辆车是故意想要杀死余洛洛吗?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那一刻,余洛洛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一种诡异的感觉窜过背脊,她反射性地猛回头看向大货车消失的方向,却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映入眼帘的只有无限延伸的道路和黑洞洞的前方。
一定是错觉吧……嗯。只是她今天太倒霉了,所以现在容易胡思乱想。
谁会专门来杀她这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呢?
“上车。我送你回家吧。”见余洛洛表情不太好看,许晨星趁机安抚地对她眨了眨眼。
两人现在都狼狈得不行,尤其是许晨星,一身泥水和擦伤。余洛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眼前的男人毫无疑问是她的救命恩人,就算再怎么不想和他独处,如今也难以拒绝他的好意。
她不情不愿地拉开车门,却又站在原地犯了难,盯着一看就很贵的真皮座椅发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如果自己以现在的状态坐上去,后续清理费绝对是个不小的数目。然而许晨星已经绕到前面先她一步上了车,扭头用眼神催促她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她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跨了上去。
为什么还能像这样若无其事地跟她说话?好像那空白的七年从没有被虚度一样,时间又回到了以前,他们还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而她还会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和他吵架哭鼻子。
事已至此,想再多也是无用。余洛洛尝试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开始在意起自己目前所身处的环境来。黑色轿车无声地在马路上滑行,深深浅浅的水坑没有妨碍到这辆性能优秀的汽车,车内非常平稳。她第一次坐到晃动这么小的车,不由在心里感叹果然一分价钱一分货。
车窗外,暴雨过后的天空中乌云散得干干净净,一轮明月高悬在穹顶之上。
那是余洛洛迄今为止见过最亮的月亮。被车载着疾驰在它之下,目之所及皆被皎洁月光照亮,视线宛如水洗一般清晰。和平日里黑压压的夜空不同,这次能明显感觉到天特别特别高,辽阔到让人感觉自己很渺小。
因为照顾到两人都**的,为避免着凉,许晨星没有打开座椅通风系统。而皮质材料透气性相对没那么好,余洛洛能感受到身上湿透的衣服无法晾干,随着她的动作在身上冰冷粘腻地摩擦。她浑身不自在,每个细胞都在控诉着要赶快逃离这里,却可悲地明白自己暂时做不到。
“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后视镜中,余洛洛看见许晨星闭了闭眼。握着方向盘,他依然目视前方,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是柔声道,“我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好。”
这又是哪门子以为?没想到许晨星憋了半天冒出来这句,她简直要被气笑了,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毕业那年的谢师宴,为什么没有去呢。”没听见余洛洛的回复,他再次开口。
……许晨星似乎很想找到一个化解两人间尴尬氛围的话题,可事实上,他做到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余洛洛还是没有回答。苦涩的感情逐渐漫上心头,明明很好搪塞过去,但她就是不想开口。
她高考考得很不好,在班里一水的重本之中,她只是没拉低学校的一本率而已,这样的成绩她没脸去见同班同学。不过最主要原因的果然还是不想见到他,当看到参与名单里有许晨星三个字时,她就放弃了与自己最敬重的班主任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至此之后,一别九年。不知袁老师如今身体怎么样?
连吃两次闭门羹,许晨星终于很识趣地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车内就这么陷入了沉寂,只余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彰显着二人的存在。
“……还是不太对劲。”又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许晨星用气音呢喃。平常开了这么久之后,甚至都该跑到城市边缘的高速口了。可是他们现在似乎还在市区内打转。
余洛洛虽然也隐隐觉察到不对,可是她并没有代步车,平日里为了省钱也不怎么打出租,这意味着她几乎没在汽车上丈量过自己待了二十几年的城市。她只好一头雾水地看着男人陷入沉思。
“不然先找个地方处理一下你的伤口吧。我请假了,今天不用上班,不着急回家。”眼见等了半天没有下文,余洛洛生硬地想要转移话题。看着许晨星一团糟的胳膊肘,她感到于心不忍。
她本来就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看不得他人受苦的人,尤其许晨星还是为了救自己才受的伤。只是当时热血上头被冲昏了头脑,情绪下来后,余洛洛的愧疚心几乎压倒性地迅速占据了上风。说实话,她恨不得是自己流血,这样她还能好受一些。
许晨星似乎也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好,背对着她点了点头。正巧右前方出现了一所本地人都很熟悉的大型商场,一楼外部商铺之间,大药房绿色的灯牌十分醒目。于是他直接一打方向盘就开进了空荡荡的停车场,决定先和余洛洛一起下车去进行一些简单的应急处理。
商场还没有开门,除了无人值守的自动收费闸机,营业的就只有外面的连锁商铺了。好在露天停车场也并不需要他们启动夜间停运的电梯,只是需要稍微绕一点点路。
等到二人来到药店门口,余洛洛看了眼自己的智能手环,屏幕上已经显示是凌晨六点了。许晨星直接推开门,“欢迎光临”的机械音突兀地响起,把一直跟在后面在走神发呆的她吓了一跳。
……奇怪。
明明是24小时营业的连锁药房,门没锁、灯也都开着,里面却没有人。
“这要是被领导抓到了,会扣工资吧……”同为苦命的社畜,余洛洛不由得开始发散思维。
“可能人家只是暂时去了一趟卫生间。”许晨星则提出了更合理的可能性。
他们在收银台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来。最后还是余洛洛实在看不下去了,怕再等下去胳膊会感染。她费劲巴拉地研究了半天,发现没有收银员好像没办法直接给药店打钱,只好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用来应急的大额纸币压在柜台上,然后拉着许晨星就开始用碘酒和药粉给他处理伤口。
——没有空闲去心疼自费没刷医保。毕竟是因为余洛洛在半夜乱跑才导致了这个结果,她现在只想赶快解决完一切好回家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剩下的我来吧。”
或许是曾经同窗一场的情谊在此时发挥了不该有的作用,两人之间的气氛终于稍微缓和了一些,许晨星甚至不顾余洛洛让他不要乱动胳膊的劝说,很自觉地收拾起药品外包装丢进了垃圾桶。
“不过这些要怎么处理……”
大家都是成熟的社会人,进入社会学的第一课就是不能给别人添麻烦。看了看被他们蹭了一地的脏污,二人都感到有些汗颜,最后决定还是等到药师回来、好好地跟人家说明情况道个歉再走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