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品言眉间蹙起深痕:"按理说不必。只是……"他顿了顿,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犹豫半晌又补了一句,"开棺之后会见到什么,我实在难以预料。无法现在给姐姐们定论。"
崔翊晨见状,忙在一旁安慰道:“两位姐姐莫担忧,谢世伯也是品言的至亲。若开棺,我们必会万分小心。”
谢品言收回视线,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和崔翊晨道:"翊晨,为免惊动乡邻,我们还是在子夜时分上山的好。"
“子夜时分?”谢氏姐妹被他说的开棺时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崔翊晨道不以为异,略一沉吟道:“也对!现下并非祭祀时节,大白天上山开棺若被外人遇见的确可能多生枝节。好,品言,我们就子夜上山。不过晚上城里有夜禁,我们需早些出城。待会儿我就去找土根,让他先去把坟山脚下的那间叫鹊来小客栈包下来,方便出城后落脚。”
"土根?"谢谨芳手中的茶盏突然一倾,皱眉问道:"这名字,不是昌伯的儿子么?"
"正是。"谢品言面色凝重,点头道,"我们此番在湖州查访时,得知……得知昌伯已遭不测。"
"什么?!"谢谨芳猛地站起身,檀木椅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什么时候的事?昌伯他……他怎么也出事了?"
崔翊晨温声道:"此事约莫发生在二小姐来湖州的途中。"他抬眼环视众人,烛光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跳动,"诸位稍安,待明日开棺验看后,一切自有分晓。"
谢品言安抚道:“姐姐们若担心开棺事宜,亦可同去。你们可在鹊来客栈等候消息。”说着又转头对沈晴道:“晴儿,你也来,你与我们同去开棺。"
崔翊晨适时接话:"那家客栈虽简陋,胜在清净。两位姐姐若着急知晓真相,同去可在客栈等候。否则宵禁后无法出城,你们需等待我们探查完后回城告知你们。"
正午日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光斑,众人皆缄默,良久,谢谨仙才微微点头。
谢品言见终于说服了女眷,舒了口气,道:"好,那就说定了。诸位姐姐,我和翊晨今日睡醒后,还滴米未进。要不待我与翊晨用过午膳后,大家一起启程去坟山?"
崔翊晨也道:"二位不妨先回府多取些御寒衣物,午后再来与我们同往。"
谢谨仙与妹妹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地颔首。
残阳如血时,一行人已抵达湖州城外的鹊来客栈。这间藏在松林深处的简陋客栈,原是供采药人与樵夫歇脚之所,斑驳的木匾在风中吱呀作响。他们甫一下车,便见一个精瘦青年从门廊阴影处快步迎来。
"可算等到诸位了!"土根搓着手,冻得通红的脸上挤出笑容,"按崔公子吩咐,我已经将这家店包下。只是……"他局促地看了眼破旧的二层小楼,"这里只有四间客房,一间底楼,三间楼上,条件简陋,都只有一张不大的床,恐委屈了贵客。"
崔翊晨眉头微蹙,玄色大氅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你与沈晴住楼下那间。两位姐姐并子女各楼上一间。我与品言无需安寝之处,实在困倦在椅子上打个盹便是。"他转向谢家女眷,"请诸位都到楼上安置。"
土根挠头道:"那楼上还多出一间……"
"留着。"谢品言突然打断,目光投向远处蜿蜒的山路,"还有客人未到。"
天色渐晚,客栈内已点起灯火。众人等候多时,却始终不见要等之人。崔翊晨起身道:"不必再等了,他们和我们吃不到一块儿,先开席吧。"说罢便招手唤来店小二,吩咐将店中时令菜色尽数呈上。
那店小二见突然来了这许多客人,刚包了所有客房,现在又要开桌大席,喜得眉开眼笑,一溜烟跑去后厨张罗。不多时,粗陶大碗盛着的山野时鲜便摆满了八仙桌。虽无珍馐美馔,却是现采的野菜,新猎的野味,烹制虽粗犷,却胜在原汁原味。
众人正吃得兴起,忽闻门外传来脚步声,抬眼望去,但见三道披着棕色斗篷的身影挟着夜风踏入客栈,斗篷上还沾着山间的雾气。崔翊晨与谢品言立即放下碗筷,快步迎上前去,拱手道:"止嗔禅师。"
为首的褐袍老僧摘下斗篷,露出雪白的长眉,合十还礼:"阿弥陀佛,老衲来迟了。"他身后的两名黑袍僧人亦除下兜帽。
"苦诚大师?"谢谨仙惊讶地放下竹筷,与沈晴一同走到老僧身后那位年轻的黑袍僧人跟前,"怎的连您也来了?"
苦诚但笑不语。
谢品言佯装埋怨道:"诸位来得这般迟,我还道别是不来了。"
“临行前苦竹师兄忽然问起,”苦诚温声解释:“王小姐主仆现在独居谢府是否需要派人照应。我便说要他安排个弟子前去守护。"
谢品言闻言挑眉,转头朝崔翊晨捉狭一笑:"贼人不是在凌晨已经都落网了?崔兄怎么还麻烦人家去看护你的小娘子?"
崔翊晨面上一热,连忙摆手:"此事我全然不知啊。"
苦竹大师闻言轻笑,手中菩提念珠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是贫僧自作主张,与崔御史无关。"他声音平和似古井无波,眼角细纹却透出几分慈蔼,"此番派去的是大徒弟观觉,非是那日在本寺山门前冒失揭帘的莽徒。且我也带他去谢府亲自知会了王小姐。"
谢品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想起当日去见止嗔禅师时,山门前那场风波——武僧冒失掀开马车帷帐,崔翊晨当即沉脸,一记耳光清脆响亮。此刻苦竹又提起,他不禁忍俊不止抬手拍了拍好友肩膀。崔翊晨耳根微红,烛光映照下更显窘迫——那日他口口声声以"家眷,内子"相称王心楠,如今诸僧皆知他尚未婚配,倒显得当时情急之下的言辞颇为孟浪。
"大师思虑周全。"崔翊晨整衣正冠,郑重拱手,"崔某代王小姐谢过大师照拂。"
苦竹微笑合十还礼。一旁止嗔大师立在灯影里,雪白长眉下的双目澄明如镜,淡淡说道:"施主不必多礼。"他轻捋银须温声道,"诸位既是途径湖州,老衲虽非地主,也算半个东道,徒儿自有护佑诸位平安直到离开湖州地界之职责。"
店小二见又多了客人,殷勤地添了几副青瓷碗筷,却被老和尚合十婉拒:"阿弥陀佛,贫僧等过午不食。"他目光扫过众人,白眉下的眼睛含着洞悉世情的笑意,"诸位且安心用膳,我等出家人在此静候便是。"
店小二闻言,连忙搬来一张斑驳的长凳。三位僧人依次落座,顾自垂目轻捻佛珠。
残灯渐暗时,众人用过晚膳后各自回房小憩。谢品言与崔翊晨同三位僧人聚于二楼东厢房低声商议。不多时,谢品言下楼轻叩土根与沈晴的房门,嘱咐二人等会随行上山。为防器具不足,又让土根向店家借来两柄铁锹,锹刃在月色下泛着幽幽冷光。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崔翊晨,谢品言,土根,沈晴和苦诚五人便提着三盏风灯悄然出了客栈。天地如墨,不见星月,山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苦诚大师的黑色僧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手中灯笼映出他沉静的面容。山路崎岖,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上行去,灯笼的光晕在浓浓夜雾中晕开三团昏黄。
谢家大伯的坟茔孤悬半山,三个月的风雨已将新土冲刷得与其他旧坟无异。
"就是此处。"沈晴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铁锹插入冻土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惊起几只夜枭。楠木棺椁埋得颇深,五个人轮番挖掘,呵出的白气在灯笼映照下如同游魂。土根喘着粗气,一锹下去忽然"铿"地撞上硬物。
"见棺了!"沈晴低呼,手中的灯笼险些脱手。众人连忙围拢,只见黑漆棺木在泥土中露出一角,楠木特有的幽香混着土腥味扑面而来。
“把棺上的土都清干净再抬。这楠木棺盖忒重。”崔翊晨沉声道。
不多时,那具黑漆棺整个露了出来,在红土中泛着幽光,宛如一条沉睡的黑龙。“起棺。”谢品言一声轻喝,四人跃入墓坑合力抬棺。棺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樟脑与尸体腐朽的气息涌出——得益于这几月寒冬与上等楠木的防腐之效,棺中谢大伯遗体虽面色青黑,却保存得颇为完好。
崔翊晨将灯笼凑近,光影在死者面容上流转:"大家小心查看陪葬之物。"他的声音很轻,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苦诚法师一手翻检,一手捻动佛珠,低声诵起往生咒。
山风骤起,吹得灯笼里的火苗剧烈跳动。谢品言从遗体怀中取出一枚金元宝,他掂了掂分量,手腕轻转,就着灯笼昏黄的光线仔细端详底部:"看到棺内金银元宝等黄白之物,只需验看器物刻痕,倒不必带走。"众人随谢品言的视线屏息凝神探看这元宝底部,只见铸造纹在光影中纤毫毕现,却无半点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