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西沉,官道上两道身影如魅,衣袍猎猎作响,马蹄声碎,踏碎了一地霜色。直至寅时,人困马乏,崔翊晨和谢品言才在苏州官道旁寻到一处驿站暂歇。
驿站檐下的灯笼昏黄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谢品言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屋内陈设简陋,唯有一张木桌、两把长凳,并一张大榻。他转身反手闩上门,眉宇间尽是疲惫,却仍强撑着精神问道:"翊晨,你在我堂姐家究竟发现了什么?"
崔翊晨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谨慎地检查了门窗是否关严,随后才从袖中缓缓取出两张皱巴巴的纸。纸张早已被汗水浸透,边缘微微卷曲,显然被反复揉搓过。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展开,铺在桌上。
“这是什么?”谢品言凑近细看,一张是谢老爷的亲笔信,字迹潦草。除了末尾的署名外,信中寥寥数语:"吾病危,不久矣,速归湖州。"而另一张像是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很多小字。看字迹至少是两个人的——有些是娟秀公整的小楷字体,基本都是名字;有些字写得歪歪斜斜,写的有名字有官职甚至有些地名。很多字下面划了横杠,标注了一些符号。看墨水颜色,这些小字不是同一时间写的。
"这名单是……什么意思?"谢品言低声问道,指尖轻轻点在那几个横线的名字上,心中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翊晨,这不会就是我们去仙云寺时,苦诚说那年我堂兄离开杭州回湖州时带走的那件东西吧。”
崔翊晨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不知道,回去再问。不过有一点,我们那日夜径直去仙云寺问话,对于众僧来说,不可能初见我们就全然信任,推心置腹。或许拿这个去问问,他们愿意说更多。”
说罢,他把纸条收了起来,压低嗓音道:"此处不宜多言,我们歇两个时辰,天亮便启程回湖州。"他顿了顿,目光沉沉,"你我奔波多日,绝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出差错。"
说罢,他径直走向床榻,连靴子也未脱,便和衣躺下。烛火未熄,昏黄的光映在他疲惫仍显俊朗的面容上,不过片刻,他呼吸便渐渐平稳,显然已是累极。
谢品言望着他沉沉睡去,又低头凝视桌上的名单,眉头紧锁。窗外,夜风呜咽,似有无数隐秘在黑暗中低语。他长叹一声,终究也躺了下来。
次日傍晚残阳西斜,两匹疲惫的骏马终于踏进了谢府的门槛。阿福提着灯笼匆匆赶来开门,橘红的火光在他惊喜的脸上跳动:"少爷!崔公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谢品言翻身下马时险些踉跄,连日奔波让他的衣袍沾满尘土,连束发的绸带都松散开来。他随手将缰绳递给阿福,声音沙哑:"阿福,你们可用过晚膳了么?"
"啊?我们刚吃完……"阿福搓着手,显得有些尴尬。
正说着,堂前的珠帘被掀开,暖黄的灯光流泻而出。海棠正端着青瓷碗碟从厅里出来,见到三人顿时"呀"了一声。屋里王心楠与苦竹大师本在聊天,闻声抬头,眼中俱是喜色。
阿福忙道:"王小姐,公子说他们还没用晚膳呢……"
"我这就去厨房看看,看煮什么能快点。"王心楠说着就站起。
"我同去。"刚进厅堂崔翊晨的声音比平日低沉疲惫,却带着掩不住的雀跃。他走到王心楠身边,打算一同迈步去厨房,就被谢品言一把拽回梨木圈椅里。
"方才路上是谁嚷着又饿又困的?"谢品言挑眉道,"怎么一见王姑娘就精神了?"
满堂哄笑中,崔翊晨耳根通红:“我只想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可吃的……”
“别编了,你只是为了看吃的吗?”谢品言转头对阿福吩咐:"你先去沏壶茶来。"又揶揄地补了句:"横竖她人就在这儿,以后说话的时候多着呢。"
王心楠早面若红霞,对着站在门口海棠道,“海棠,我同你一起走。”海棠端着碟子抿嘴笑着让自家小姐先行,临去还回头冲崔翊晨眨了眨眼。
“品言你……”崔翊晨摸着发烫的耳根正要辩解,谢品言已经正色道:"翊晨,既然苦竹大师在此,现下就我们三人,正好坐下一起聊正事。"
崔翊晨闻言从怀中取出那两张泛黄的纸笺,小心翼翼地摊在案几上。"苦竹大师,"他轻声道,"劳烦您仔细看看这名单,可曾见过?"
苦竹大师接过纸笺,刚劲的手指在名单上缓缓移动。他眉头微蹙,沉思良久才道:"贫僧不识得这些人名。施主还是需去问当年与谢家大公子相熟的苦诚师弟。"他抬起炯炯的双眼。
谢品言接过纸笺,举到油灯前细细端详。跳动的火苗将纸背映得透亮,墨迹却无任何异样。"没有夹层,也无暗记。的确就只是记了些名字。"他失望地放下纸张,转向崔翊晨,"你究竟从何处寻得这两张纸条?"
"在杂物房的扁担里。"
"扁担?"谢品言一怔:“秀嫂那日说的不是篮子被放去杂物房吗?”
崔翊晨摇头:"她哪里在意这些?她应是昌伯走后随手就将扁担连同竹篮一同扔进了杂物房。"
他指尖轻叩桌面,"你还记得罗府门前的那个老糖贩子吗?他当时说昌伯撞翻了他的摊子,扔下柴火便跑。我原以为必然是扁担随柴火一同丢弃了。可后来在你堂姐家秀嫂竟然说,昌伯竟是挑着担子来的。”他抬头正视谢品言道,“我们到江南那么久。你留意过没,江南一带若去街市小贩那里买糕点,通常是称量完后,用纸包好糕点交与你。下市前,货不多了,小贩自带的空货篮也可能一同卖给你,甚至送你,随你带走。但哪有糕点小贩也卖扁担的道理?所以秀嫂当时说他是挑担来的。我就马上意识到我之前判断有误。昌伯那日应是在罗府门口扔了柴火,但保留了扁担。才可能临时买了年礼,直接挑担去你二堂姐家。"
屋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轻响。崔翊晨继续道:"一个被追杀的人,生死关头仍不忘带走扁担,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留着是为当武器防身,要么……"他目光一凛,“有什么要紧的秘密就藏在其中。我们前日在金坛山上山下找寻,均未见扁担踪影。你也说过,你验尸时发现遗体衣物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藏着。那伙贼人应也在坠崖现场翻检过遗体,有可能他身上本就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有,被贼人带走了。只是贼人回去后一查,发现均无用。于是不死心,才有后来又去昌伯家翻查,被我们撞到了的事……”
“你的意思是,昌伯预料到贼人会各种搜查,早已将扁担妥善安置。”谢品言打断道
崔翊晨蹙眉踱了几步,回到案几旁轻敲桌面道:“正是如此。自罗府出来后的,危急关头,昌伯只去过你二堂姐家。他必然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他去我二姐家就是为留下扁担?”谢品言也惊得站了起来。
“对,昌伯之前,腿就被对方暗器伤到,自然明白对方是练家子。好在相对贼人,昌伯更为熟悉常州城里崎岖复杂的市坊小道,才得以逃脱第一次追杀。但这第二次,老人腿伤未愈,加之毕竟年事已高,我觉得……”崔翊晨叹了口气,“我觉得昌伯应是预感到自己这次可能在劫难逃了,他决定必须在死之前,把扁担放到一处他觉得相对安全的地方。"
谢品言忽然想起什么:"预感自己要死了……我想起来了,秀嫂说,昌伯把年礼送到厨房后,曾经在灶台前站了好一会儿。我走到灶台旁看过,堂姐家灶台旁那扇窗棂是正对街市的……"
"嗯!"崔翊晨点点头,接话道,"那日秀嫂看昌伯在灶台前驻足,她以为老人只是在看灶上剩菜剩饭,实则他站的位置能观察到窗外有无追兵。他应是见到那两个贼人已追至谢府周围,甚至可能隔窗远远地和贼人视线对线过,明白自己出去后必然躲不过这个劫数,便将扁担与竹篮都留在谢府,匆匆离开。后来秀嫂取走年礼,这些杂物便被弃置到了杂物房。"
“其实贼人并没死心,他们应还是怀疑昌伯在堂姐家放了什么东西,半夜来过厨房。就是秀嫂所讲的偷吃东西的黄大仙。”谢品言沉声道,“那你后来就在杂物房发现这根扁担了?”
崔翊晨摇摇头,伸手比划着:"没那么容易,我去杂物房时,发觉里面有好几根扁担,新的旧的。拿起细看,发现有一根的三分之一竹节处泛着不自然的白痕——这正是挑担人常年手握的位置。我想昌伯在外靠挑担这种体力活谋生。若有秘密之物,并确保其安全昼夜不离身,那唯有在扁担上动手脚。于是我拾起那根扁担,拧开那截竹节,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