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院内便传来于叔苍老的声音:"阿升,这么晚了,是谁啊?"
谢品言闻声立即唤道:"于叔,是我。"
只见老人提着衣摆快步迎出,灯笼的光晕在他皱纹间跳跃:"竟是谢二公子!"他转身朝内院高声道:"老爷,谢二少爷来了!"
待二人步入庭院,一位身着黄褐色绣金缎面长袄的富态中年男子也快步迎来。待见到谢品言,他愣了片刻,忽然笑道:"当真是谨伦!于叔回来说你与你二姐容貌相似,我还道是夸大其词。如今一见,果真眉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品言展颜一笑,眉宇间的阴郁难得片刻消散:"我离乡二十载,本对阿姐已无印象。可那日一见,立刻觉得极是亲近,血脉相连之感油然而生。"
"快请进,快请进。"二姐夫连连摆手,锦缎衣袖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外头天寒得很的,进屋说话。"
进了内堂,烛火明亮,熏笼温暖,二堂姐家家境明显比大堂姐家好不少。"阿升,快给谢二少爷和……这位可是崔御史?于叔回来时曾提起过。"堂姐夫方才匆忙间未及询问谢品言身旁之人的身份,此刻宾主落座,便含笑拱手相询。
"是,正是翊晨,他是我同窗挚友。这位是我二堂姐夫叶书标。"谢品言郑重给双方介绍道。
堂姐夫闻言眼前一亮,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你姐姐说你已是杭州司马,如今又携监察御史同来。寒舍今日真是蓬荜生辉啊!"他转头对侍立一旁的阿升吩咐道:"快去取最好的茶来,再把前日新制的桂花茯苓糕端来。"
"不必如此客气。"谢品言抬手制止,眉宇间透着几分急切,"今日弟弟登门,实有要事相询。"
"但说无妨。"
"前日姐夫托于叔告知土根,关于其父昌伯的寻亲告示一事。我们已陪土根去衙门确认,死者确是昌伯无疑。衙门说昌伯死于坠崖。"谢品言身子微微前倾道,"不过,我和翊晨总觉得这事有各种蹊跷。敢问姐夫,昌伯最后一次来府上是何日?"
堂姐夫捻着胡须回忆道:"正是看到告示的两日前傍晚。我就是觉着昌伯刚来过不久,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出了此等告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才急忙遣人递话给土根去确认。"
"那当日昌伯来府上可曾说过什么?"谢品言追问道。
“倒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堂姐夫想了想说着,“他就是送了些糕糖之类的年节礼来。"
崔翊晨眸光一闪,忍不住插话道:"可叶夫人湖州时曾讲起过,昌伯在元正后已来过一次?"
堂姐夫笑着摆手:"他这之前刚过元正是来拜年过。不过谢府老仆对我们而言如同亲人,即便多来几次我们也不会为异。"
谢品言与崔翊晨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正色道:"姐夫,可否将昌伯送来的节礼,容我们一观?"
"这是自然。"堂姐夫闻言,转身对侍立的小厮吩咐道:"阿升,去告诉秀嫂,让她即刻到厨房候着。待会两位公子要过去查看,一切听凭吩咐。"待小厮领命而去,他又转向谢品言解释道:"那日昌伯来时,我们刚用过晚膳。我见他风尘仆仆,问他饭吃了没,他说没有,我便道若是不嫌弃,可去厨房盛些剩饭剩菜将就用些。他默不作声,只说先把糕点送去厨房,出来后却说急着回去,连饭也不肯用了。"堂姐夫面露惭色,"想来是我留他用剩饭,礼数不周,惹他不快了。"
谢品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翊晨,我们这便去厨房看看。"
阿升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穿过几重院落。厨房位于宅邸西北角,与杂物房相连。刚踏进门,便见一位系着粗布围裙的中年妇人垂手而立。谢品言径直问道:"这位想必就是秀嫂?在下湖州谢家二弟谢谨伦,敢问那日昌伯送来的年礼都是些什么?"
"您问的是哪一回?"秀嫂搓着粗糙的手指回忆道,"头次送的是年糕和冰糖,二次来又带了栗子糕。"
"这些东西现在何处?"崔翊晨上前一步。
"年糕都浸在水钵里了,冰糖和栗子糕还在橱柜上搁着。"秀嫂指了指墙角和靠墙的一面大柜子。
谢品言与崔翊晨走近打开柜门,只见里面上堆着十数包黄麻纸包裹的糕点,外观样式雷同,难以分辨。而浸泡年糕的水钵足有脚盆大小,里面密密麻麻堆满了雪白的年糕块,这正是江南惯常储存年糕的办法。
崔翊晨眉头紧锁:"秀嫂,元正后所有来客送的年礼糕点,你都混放在一处了?"
"是啊。"秀嫂不以为意道,"这些吃食都不是什么金贵物事。老爷若要赏人或是回礼,随手取几包便是。"
谢品言接过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在纸包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包糕点,指尖轻抚纸张,寻找是否里面隐藏的字迹。"秀嫂,昌伯放下年礼时可曾说过什么?"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他能说什么?这老头儿本就是个闷葫芦。"秀嫂撇撇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崔翊晨这边已拆开两包栗子糕,忽然问道:"我看这柜子里的栗子糕,每包分量都不多,那日昌伯送了几包来?"
"统共就两包吧。"秀嫂想了想,说道,"他一个穷老汉,能买得起多少?"
"才两包......"崔翊晨眸光微动,"那是手提着就来了?"
"哪能啊!"秀嫂摆手道,“他每次都是挑着担子来的。常常是一捆柴火,一篮送的礼物。不过这次没带柴火。”
“他到厨房放了东西就走?”谢品言一边翻东西,一边问道。
“差不多吧,老爷不是留他吃饭吗?他在灶台前站了好一会儿,许是瞧见剩菜不合胃口,人就直接走了。”她叹了口气,“后来老爷听说他出事,一直懊悔那日让他吃剩饭......其实我们下人,吃剩菜剩饭才是习以为常。”
"那他挑东西的篮子也都带走了?"崔翊晨突然打断道。
“没有,他把篮子直接搁地上,人就走了。”
“篮子现在在何处?”崔翊晨追问道。
“在杂物房里呢。"秀嫂朝旁边的小门努了努嘴,“这东西又不稀罕。”
谢品言指尖在一张又一张摊开的油纸包上细细摩挲,忽然抬头问道:"秀嫂,这几日府上可有什么异常?比如......遭过贼?"
"贼?"秀嫂粗糙的手指绞着围裙边,眼珠左右转动,"贼倒没有,不过......"她压低声音,"不过可能有黄大仙,前两日晚上厨房确实被翻得乱七八糟,好些糕点散落一地,像是被啃过,连腌肉都少了几块呢。老爷还让我多备几个捕兽夹子呢。"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在谢品言眼中投下两簇跳动的暗火:"看来......翊晨。"他声音沉得像是浸透了夜色,"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看没有人答,他抬起头又喊了一声:“翊晨。”
“我在这里。”崔翊晨从杂物房探出头来。
谢品言满手掌都是糕点屑,拆开的纸包四散在周围,他皱眉道:"翊晨,不管怎么说,先帮我把这些检查完,我查一遍,你也查一遍,切不可错漏掉有用的线索......"
崔翊晨却道:"找不到就算了。"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朝谢品言轻轻眨了眨眼睛,表情似笑非笑。
"也罢,天色已晚,我们且回去从长计议。"谢品言见崔翊晨神色有异,也话锋一转,语气轻松得仿佛方才的凝重从未存在。
回到前厅时,堂姐夫正捧着茶盏在厅中踱步。见二人回来,连忙迎上前问道:"可有所获?"
谢品言面露倦色,摆手道:"没有,他送的不过是些寻常年礼,看来是我们多心了。"
"哎......"堂姐夫长叹一声,"昌伯命苦啊。若那日我......"
“姐夫,”谢品言拱手打断,"今日多有叨扰。只是湖州老宅尚有些琐事未了,我们需连夜赶回去。"
崔翊晨眼角余光扫过窗外摇曳的树影,补话道:"叶老爷,可否劳烦派人告知土根,待昌伯下葬后,请他也速来湖州一叙?"
"自然,自然。"堂姐夫连连点头,他听到"老宅"二字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想必以为谢崔二人急着回去是为处理谢家祖产之事,殷勤道,"我这就让于叔去传话。二位这就走?不如带些点心在路上......"
"不必劳烦。"谢品言拱手告辞,"姐夫留步,我们路上自会小心。"说罢便大步迈向院门。
待朱漆大门在身后合拢,谢品言立即走进压低声音问道:"翊晨,你方才可是发现了什么?"
崔翊晨翻身上马,缰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沉声道:"此处非说话之地。"他目光扫过巷角几株无风自动的灌木,"万一有别的耳目盯着我们。"
谢品言会意,二人当即策马疾驰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