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濯是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过的。
但眼前一幕仍让他寒毛直竖。
昏幽幽的灯光下,薛明窈从头到脚沾满了血,乍一看竟辨不出她衣裳颜色。偏这条血人还好端端站着与他打招呼。
“谢将军,原来是你!”
听上去她比他还震惊。
谢濯不出声地长长舒了口气。
他就知道,薛明窈这样的祸害,叫人欺负不了去。
目光在房中一搜罗,条桌下蜷着一具浴血的黑衣人尸首,他大致猜到薛明窈身上的血是怎么来的了。
是她一贯彪悍的作风,捅人与打猎物一般毫不手软。
房间尽头还躺着人事不省的绿枝,薛明窈过去叫醒绿枝的时候,谢濯问她都发生了什么事。
薛明窈三言两语回答了。
原来果真如谢濯猜的那般,薛明窈来泡汤泉,泡了半个时辰后来了睡意,穿上衣裳正要回去睡觉,突然发觉外头动静不对。出于谨慎,薛明窈与绿枝藏起灯,躲到夹壁里,打算安全了再走。
谁知不一会儿,一个受了伤的刺客闯进了汤泉。薛明窈及时将夹壁房里的灯灭了,刺客不知里头躲了人,昏昏沉沉地进来藏匿。他伤势很重,精神又松懈,薛明窈藏在暗处,趁其不备,拾起他放在地上的刀当胸就是一刺。
此地重归安全。
谢濯皱着眉问她,为何他唤人时,她不应声。
薛明窈理直气壮,“我怎知你是友是敌?若是禁卫寻人,那必是成群结队点着火把,光明正大地来,哪像你蹑手蹑脚,做贼似的。”
谢濯一滞,“你没听出我的声音?”
“没有。”薛明窈干脆道,“将军声音又非天籁,我认不出有何奇怪?”
谢濯默然。
绿枝在刺客胸膛滋啦冒血时吓晕了,此时醒来见到郡主衣衫染血,惊叫一声,捂住眼睛不敢看。
谢濯除去外衫,递给薛明窈,“换上,我送你回去。”
薛明窈嫌弃,“不要。我是随便穿男子衣衫的人吗?”
谢濯没再劝,淡定地缩手回来。
绿枝闭着眼大声道:“郡主,你穿奴婢的吧。”说着就要脱衣裳。
薛明窈也拒绝了。
春寒料峭,只穿单衣一定是会得风寒的,不然薛明窈也不至于忍着恶心也仍穿着血衣。而若与绿枝交换外衣穿,恐怕绿枝又要晕一回了。
绿枝从柜笼里找出他们来时提的灯笼,三人走出夹壁房。
谢濯的外衫仍被他拿在手上,薛明窈低头看了眼黏答答的血衣,咬牙道:“谢将军,请你离我远一些,免得血气熏到你。”
谢濯看了她一眼,扬手把衣衫扔了过去。
准头之好,刚刚巧挂上薛明窈肩头。
薛明窈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嘴唇张开又合上,到底是没叱他。慢吞吞地脱下血衣裳,罩上他的。
谢濯的衣裳裹在身上很舒适,没有熏香,干燥熨帖,给她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起先只是松松垮垮地披着,慢慢又挽起袖口,紧了衣带。
山上动静小了些,路上还逢到一队搜捕刺客的卫士,看样子,局势已控制住了。谢濯让他们去汤泉宫里搬走尸首,他则继续送薛明窈回去。
薛明窈问起刺客的事,谢濯匆匆赶来,对别家的情况所知甚少,自也答不出什么。
薛明窈以为他敷衍,正要表达不满,谢濯先一步责她,“郡主,夜里出门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好,若不是你遇到的刺客受了伤,我看郡主的命就难保了。”
薛明窈确实心有余悸,心知谢濯所言有理,只是不愿承认,转了话头道:“谢将军,你怎会出现在后山?”
谢濯回朝不久,身上没担实职,北明山的防卫自有禁卫将领负责,与他无涉,薛明窈完全没想到来汤泉找人的竟是他。
“后山遭袭最严重,在下身为将军,不愿袖手旁观,便来查看情况了。”
谢濯怕她追问,继续责道:“你临时出门怎还不与丫鬟说一声?令妹不知你去向,着急得很。”
“我出门的时候,守夜丫鬟睡着了嘛,我总不能把人硬叫起来。”
“郡主在外嚣张,在自己府里倒是会体贴人了。”
薛明窈泰然领受他的讥讽,“不然呢,难道要在外当好人,在家当恶人?”
“应当内外言行一致,不过郡主这辈子是不会懂这个道理了。”
“将军也有脸说,你在人前和在我面前,可是判若两人。”
“待善宜宽,待恶宜严,在下不想助长郡主气焰。”
绿枝抱着血衣跟在后头,看见并行的两人从相隔一步的距离,到半步,最后那半步也不知不觉消弭了,郡主的肩头时不时擦过谢将军粗壮的臂膀。
平安将薛明窈送回,谢濯没再说什么,门都没进,长腿一迈就走了。
薛明窈在舌尖滚来滚去的谢字没了出口,只得再吞回腹里,边扒下谢濯的外衫边进屋。
薛明妤扑出来,“阿姐,你可算是回来了,真是惯会给人添麻烦!”
忽地看到薛明窈内里衫裙上的星点血迹,声儿转急,“你受伤了?难道遇到刺客了?”
丫鬟们端来热茶,用帕子擦去薛明窈身上的血迹,沐浴的热水已在烧了,一会儿就能送来。薛明窈冲薛明妤摆了摆手,闭上眼松乏了一些,与她讲明原委。
薛明妤听得眼睛惊圆,“好险!”继而又咕哝道,“谢将军辛辛苦苦找你,你怎不邀他进来喝口茶。”
“他赶着回去睡觉呢。”薛明窈懒懒道。
薛明妤半讽半叹,“阿姐好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迷住了谢大将军,要是叫陈三娘子知道了,还不得气死她。”
薛明窈差点被水呛到,“你说什么?”
薛明妤呵地一声,“你休想瞒我。才闹起刺客的事,谢将军就过来了,我一说你不见了,他急得和要吃人似的,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
禁卫抓了一夜的刺客,直到天明也还在搜寻。
这次春猎,禁卫提前数日就封了山,在进出山的主要隘口设岗日夜把守。刺客显然有备而来,在封山前就躲入山岭,避开十二时辰不间断巡山的将士,精心挑选了起雾的夜晚大举偷袭。
圣驾周围守卫森严,几个刺客过来虚晃一枪,实际意在后山。足有半数随行大臣入住的宫舍遭袭,其中两位命妇、两位官员与一位宗室子弟惨死在刺客刀下,另有十几人受了伤,至于各府奴仆的伤亡,更是不计胜数。
天子眼皮子底下发生此等血案,德元帝雷霆大怒,申饬了一众负责春猎的官员,责令他们加强卫守,限期查出幕后主使,绝不放过。至此再无春猎的兴致,下谕三日后起驾返京。
薛明窈昨夜在汤泉与刺客狭路相逢,说来也是她半夜出门的任性之故。她不想多提,纵是忙得焦头烂额的赵景筠来过问她昨夜“疑似被刺客掳去”的事,她也只推说是误会一场,仅仅和赵盈仔细说了此事。
赵盈替她感到后怕,“还好你粗通一点武艺,不然呀,腿都要吓软了。”
薛明窈苦笑,“我捅刺客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她舞过枪弄过棒,也见过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但真叫自己拿着刀去杀人,胆再大也怕。尤其那刺客溅了她一身血,她眼前是猩红的血色,耳边是血肉划开的嗤响,身子战栗,止也止不住,毫无气力去叫醒绿枝。
当时谢濯来找人,她还在恍惚中,别说分辨他声音,连他喊了什么都没听见,当然没有出声应答。
说也奇怪,见到谢濯那张戴面具的脸,薛明窈瞬间便回神了。强撑着和他呛了几句声,感觉像是从阴司回了人间。
赵盈紧握她手,“也幸好谢将军来得及时,没让你和尸首同待一室太久。”
“是啊。”薛明窈低声道。
“你先前对他有偏见,现下可要改改态度了罢。”赵盈笑道。
薛明窈笑容颇有些暧昧,“盈娘,别光说我了。你那边可是正面和杀手对上,凶险百倍,真没想到咱们陈驸马一介文臣,却有万夫不当之勇,竟能手刃刺客。”
“我也没想到。”赵盈亦是感慨,陈良正在兵部任职不假,走的是正统文人的路子,宝剑只作 佩饰,不料真能用来击敌,“我问他是不是习过武,他说只在校场上跟着人打过几套拳,说偷袭成功主要是因为刺客轻敌,且他眼力好,占了便宜。窈窈,你说说,他习惯了摸黑做那事,眼力能不好么?”
薛明窈笑得肚子痛,“不得了,好处竟应在这儿了!”
“别说是他,我都觉得自己黑暗中视物更清楚了呢。”赵盈笑道。
两人笑了一阵,赵盈正色道:“不知是谁策划了这场行刺,好生歹毒,像是以大肆屠戮朝臣来挑衅朝廷,不过,也有可能是借此来遮掩他们真正想杀害的人。”
刺客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牙后藏了毒,被捕后当即自杀。刑狱官只能从尸首上寻找端倪,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结果。
“兴许是南疆人意图报复。”薛明窈猜。
“希望不要有下一波行动才好。”赵盈忧道。
盛大的春猎以血色一夜作结,天子脸上无光,三日后返京的车马再没有来时的气势。
几户遭了死信的府上挂起白幡,刺杀的疑云凝在众人心头久久不散。
薛明窈的心头却还飘着另一团疑惑。
疑惑的名字叫谢濯。
薛明妤的话给了她很大启发。
谢濯喜欢她,听上去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也不无可能。
他时常出现在她眼前,总想法子与她同行。
他气愤她纠缠陈良卿,可能是出于嫉妒。
他甚至碰触过好几回她的手......
那晚之后,薛明窈闲着没事就扒开这团疑惑琢磨,越琢磨越觉有趣。
绿枝给她捶着肩,“郡主,我也觉得谢将军对您有意思,我好几次发现,有旁人在的场合里,他会偷看您。还有他说他仰慕陈翰林,可也没见他与陈翰林走得近呀,反而与陈驸马熟一些。”
“有理,甚是有理。”薛明窈缓缓点头,“可有个问题,他为什么对我态度那么恶劣?”
喜欢一个人,不应是甜言蜜语讨人欢心吗?
薛明窈十五六岁未嫁时,天天收皇子们的礼物,参加宴会,向她示好的郎君得有两只手数,她使尽小性子,让堂堂儿郎给她学狗叫,他们都争抢着来呢。
就没见过谢濯这样冷声冷气,动辄嘲讽的。
绿枝结结巴巴,“他可能爱慕您的美色,但是又对您的名声......有微词,所以就有些矛盾。”
“是吗?”薛明窈皮笑肉不笑,“这人看着清高,原来也不能免俗。他对我怪里怪气,我需得想个法儿来捉弄下他。”
薛明窈想通后,简直浑身舒畅。
她就说嘛,怎么可能有男人对她的美色不动心。谢濯既喜欢她,那便能拿捏住他了,她也要灭灭他的气焰,叫他匍匐在她的裙下,俯首听命。
次日,薛明窈向谢府递了帖子,以答谢他北明山遇刺那夜护送之恩的名义,邀他午后过府一叙。
嘿嘿,窈窈要行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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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