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一片静寂,金鸭炉里的苏合香片刚燃不久,香气凝滞,久久都没有氤氲开。
谢青琅三字从冯淑妃嘴里唤出来,薛明窈感觉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她短促地笑了笑,狠狠呼了口气出来,“娘娘这话我听不懂,谢青琅又非我夫君,难道我还要为他守身如玉?”
冯淑妃定定看她,“你清楚我的意思,论情论理,你总该对他负一点责任。”
薛明窈眼帘垂了垂。
偏冯淑妃逮着她这点心虚,继续指斥她,“他饱读诗书,落笔成章,合该及第入仕,登天子堂。你横插一脚,阻了他的路,现在怎能没事人似地继续勾三搭四?”
薛明窈美目骤然一抬,“我如何阻他路了?我早和你说过,我留他在府不过一年,打发他走的时候给了他三辈子用不完的钱,他要考进士,去考就是了,没人拦着。”
“那他为何至今杳无音信?”冯淑妃紧紧盯着她,“以他的本事,不可能履考不中。”
“那我就不知道了。兴许他不乐意考了,找了个小娘子成亲过普通日子,谁能说得准。”
薛明窈寒着脸说完,端起茶一饮而尽。
“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这里头一定有缘故。”冯淑妃镇静得出奇,眸中寒锋闪过,“薛明窈,你到底对他做什么了?”
薛明窈将茶杯往桌上一搁,“需要我和你说几遍,我没对他做什么,他全须全尾,能跑能跳能说话,他杳无音信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冯淑妃冷冷看她,“我不信。就算你对他没做什么,他的境遇也是因你而改,这几年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不派人寻他,反去图谋别的男子,未免太薄情寡义。”
“依你的意思,他这几年遭遇如何,也都要我负责了?便是他不幸出了什么事,做了短命鬼——”薛明窈心尖骤然一涩,顿了顿,咬牙道,“也要怪到我身上?”
冯淑妃没有回答,只坚定道:“你答应过我的。当年你说过,他去了你府里,只会过得更好,你会尽你所能地帮他,给他想要的一切。这些你都忘了吗?”
薛明窈嗤笑,“哄哄你罢了,怎么还当真了。他和我无亲无故,我凭什么对他这么好?”
“你!”冯淑妃清眸里染上怒意,“若不是你的这些话,我不会同意断绝婚约。”
薛明窈安静了一阵,忽拊掌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你们父女背约弃义,离他而去,心里一直不好受吧。你想要他过得好,来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证明你没有辜负任何人。可惜事与愿违,你心中有愧,只好拼命把责任往我身上推,这样你才能舒服一些。”
冯淑妃没有说话,纤细的眼睫微微发颤。
薛明窈看她神色,再次诛心,“你扪心自问,就算我不说这些话,你也会同意的。冯绾,莫忘了当年可是你主动开口,说你想做皇妃。”
厅中再次静了下来,香炉里烧红的小块炭发出细微的声响,润湿的香雾笼上冯绾两弯月牙样的眉,晕开点点愁绪。
西川一位普通州佐官的女儿,不知得了怎样的天地灵秀,生得这般闭月羞花的容貌。七年前薛明窈第一次见她,就觉得谢青琅好福气,有一个如此美的未婚妻。转念又想,谢青琅会更有福气,因为,上天叫他遇到她了。
可他竟不肯要这福气,她与他纠缠了这么久,都没把他的石头心捂热。
薛明窈咬咬牙,对着兀自怅然的美人道:“我劝你忘了这些,你现在位列四妃,也得了陛下的宠爱,等生下一儿半女,晋位贵妃指日可待。何必纠结往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就像你一样?”冯绾陡然扬眉看她,“你完全不在意他了,是吗?”
薛明窈用力点头,“没错,我早就忘掉谢青琅了。他是什么人,值得我惦念一辈子吗?当时在西川陪了我一年,我就烦了腻了,更别提现在,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冯绾的脸上浮出显而易见的厌恶,“无情无义,冷漠自私,我就不该对你有丝毫指望。”
薛明窈笑容粲然,“叫你说对了。淑妃娘娘倒是比我有情有义得多,既如此,总不会忘了是谁帮你进宫的吧,来,叫个恩人听听。”
她翘起腿,手在榻面上拍了拍,眼底满是揶揄。
当年冯绾同意解除婚约,条件便是让薛明窈送她进宫。嫁不了如意郎君,那她就要嫁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德元帝早年与端惠皇后鹣鲽情深,元配逝后清心寡欲,朝中没有给皇帝送美人的风气,薛明窈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另辟蹊径。
时任西川治所刺史是薛明窈父亲的旧部下,薛明窈便叫刺史捏造了一出祥瑞,称冯绾乃天生吉女,光曜北辰,潜含义是此女能为帝王带来福气,宜伴天子左右。
为免德元帝以为刺史是造假祥瑞邀宠,薛明窈还在书信中装作无意般地提过此事,以作佐证。消息呈报上去,再英明的君主面对祥瑞也是来者不拒的态度,且又听闻吉女貌美,德元帝一纸诏令将冯绾纳进了宫。
不过,天子不欲张扬此事,给冯绾的位份很低,甚至宠幸几回后便把她抛之脑后。冯绾后来能爬上淑妃的位置,还要靠她自己手段了得。
薛明窈去年回京,知道冯绾封了妃,连带着她父亲也升了官,惊讶了好一阵子。
冷冷瞥过女郎的恶劣笑意,冯绾嗤了声,淡了眉目,又恢复了矜重的宫妃样子。
她没再理薛明窈,起身掸了掸华袖,由丫鬟托着玉腕,缓步离开了。
绿枝在门外恭敬行礼,目送冯淑妃走远。想到郡主见过冯绾后心情不会好,她在外候了一会儿,才带着小丫鬟走进幽静的正厅,收拾案上茶具。
薛明窈斜倚小榻,眼皮半阖,似睡未睡的样儿,绿枝轻声走过去,“郡主,您想再睡会儿的话,去里屋吧。”
薛明窈含糊地哼了声,绿枝走近才看见她眼角洇红,湿漉漉的。
“郡主,这是......”忙捏了帕子去揩。
“没什么。”薛明窈夺来帕子,随意一抹,以目示意旁边幽幽吐烟的金鸭小炉,“香炉放到香几上就好,不要挨着榻放,熏得人眼睛疼。”
“还有,卧房的君子好逑香也撤了,以前贪鲜爱用,现在没那个必要。”
绿枝一一应下,薛明窈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朝里屋走去。
冯绾的一番指责掰开揉碎,和着馥郁浓厚的苏合香,仍积堵在胸口。
还想让她怎么负责?谢青琅要自由,她给了他啊。
谁知道他捧着他心心念念的自由,跑到哪里去了。
她现在是忘不了他,薛明窈恨恨地想,但比起谢青琅夜夜入她梦的前两年,已好太多。等再过一段时间,她让陈良卿做了她裙下之臣,再寻一寻新的能入眼的男人,甚至真的养几个面首,还怕她忘不掉谢青琅吗?
总有一日,她会把这段她生命中唯一一次失败的情爱,忘得干干净净。
......
谢濯静静地坐在房中,银面具躺在条案上,幽幽冷光映着他英挺的眉眼。这张金昭玉粹的俊朗面庞上,除了额角隐蔽的一处浅疤,再无任何瑕疵。
少年阿连已在门口担忧地看了将军许久,还是忍不住走进来,“将军,您拿了燕射的头筹,不高兴吗?”
“高兴。”谢濯道。
任谁都听不出这寡淡的回答里有任何高兴的意味。
中午宫宴结束后,太子来找将军叙话,先赞他射术高明,又谢他昨日陪伴小皇孙,末了邀他一道去山野骑马。
阿连当时在旁听得仔细,太子殿下相邀时提到同去的还有五公主,称他五妹想提升骑术,欲请将军拨冗指点。
阿连当时心里便一喜,话说得含蓄,含义可谓直白,显然五公主对将军有意啊。
可将军却以身体疲乏为由拒绝了。
之后陈侍郎来请将军吃茶,将军依旧婉拒。回了房来,也不上榻歇息,就这样痴痴坐着,好似入定一般,神情复杂难测。
像是愤恨,又像是怅然神伤。
阿连心里的疑惑一团接一团地涌出来,压得他发闷。
仔细想想,从南疆回来之后,将军的情绪就一直不太好,还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比如庭中绿梅开了的那天,将军竟跑到梅下去堆雪狮子。
阿连还没想明白将军为何爱干这等妇孺喜欢的事情,就看见将军一脚踢散了半身成形的雪狮。雪粒子飞到半空,砸落朵朵绿梅,次日刘管事见了,心疼得不行。
那时阿连以为将军是因为中毒的缘故,心绪不佳,但身体一日日痊愈,将军的状态并未好转。
这两日将军脸上的红肿全然消了,阿连大感欣慰,可竟不见将军摘面具。将军说,以防见风复发,再多戴几日,继续在旁人疑惑的眼神里安之若素。
阿连莫名觉得,将军的古怪与面具有关,何时除了面具,将军何时就能正常。
他多嘴一句,“将军,您已停了五日药,没见着毒反复的迹象,想来是无碍了。”
谢濯见他目光落在面具上,淡淡一笑,“嗯,这面具,也戴不长久了。”
阿连几声应和,听将军吩咐道:“阿连,拿笔墨来,我要作画。”
“哎!”
阿连素知自家将军笔墨功夫不俗,字画样样皆通,比文人还像文人,见将军好不容易有了兴致,忙不迭将东西送来,给将军磨好墨,掩门出去。
细绢摊在案上,谢濯拈着紫毫,迟迟未落一笔。
他自小钟爱丹青,不为科试,不为扬名,只为其中雅趣,因而也什么都乐于画,便是有些不属于文人画范畴里的什物,他也照画不误。
没有人不爱夸奖,尤其是在自己得意的事情上收到的夸奖。因此即便他那么讨厌薛明窈,她夸赞他的画时,他的沉默里也滚着欢喜。
她说:“谢青琅,你画得这样好,我要裱挂一屋,醒来就看见。”
薛明窈真的这么做了,满屋子的青绿山水。她穿着茜色的罗裙,穿梭在他谢青琅的山峦与河流间,好似春三月娇艳欲滴的桃花骨朵儿,灼灼其华,弥天盖地。
他最终还是松了口,允许千娇百媚的桃花妖钻一次他的画。
她不安分。
唤他,吵他,勾他。
嫩生生、圆鼓鼓的粉润花苞,先是最外头那层打着颤舒开,其后渐次打开,一瓣儿又一瓣儿,染着粉,沾着露,摇着腰肢,秾艳得不可方物。
他的呼吸粗重了几分,倏然之间她招摇到他眼前,按住他执笔的手。
“我有个小小的怀疑,要来看一看。”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