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将至,才下过几场小雨。
季九思醒来是在城郊驿站。
她掀帘瞧见屋里头的摆设和跟前打鼾的丫鬟,惊出一身冷汗,兀然想起这是十五岁那年回临安途经的一家驿馆,而此处到临安只剩一日行程。
九思唤醒酣睡在床榻跟头的半泷,半泷眯蒙着一双睡眼,口水结在嘴角干巴巴的起了一层白皮,全然不知何事。
当日晚扶棺归家,远远便瞧见季宅门口两顶灰扑扑的石狮子。徜徉夜色里灯火昏黄,祖母季侯氏鬓发灰白,哽咽着撑杖立于门庭,身后站着大伯季宗德一家人,仆妇提灯围拥,众人皆是素衣除冠,神色哀戚。
季九思八岁出门,十五尚归,当年的垂髫小儿今已及笄,细细条条的一个人站在两顶黑棺之前,双眼含泪朝季候氏拜下,深深叩首,扎扎实实三个响头。
“九思无用,未能携父母安平归来,父亲生前抱憾,一是未能在祖母身前尽孝,二是未能遵祖父教导不涉党争有辱门楣,此一去天人永隔,托付九思侍于祖母跟前了其心愿......”
季候氏哪里还能能听得这番话,甩开拐杖就扑下去把九思搂进怀里,摸住小儿的棺木,当即大哭:“我的囡囡,你这样小的一个人就受了这般的苦,天老爷不公啊,我的小儿和媳妇谁能还给我。”
季九思红了眼眶,缩在祖母怀中悄声阖眼落泪,四周侍立之人,皆掩面涕泗,好一时半会儿才将祖母劝慰住。
依临安的风俗讲究要停棺堂屋,再着人请风水大师上门折选良日敛殡入葬,林氏在一旁欲言又止,提了一嘴:“会不会邪气带进门来。”
季候氏恍若未闻,只拉住九思的手将身边的人一一指与她:“这是你大伯父,这是你大伯母。”
九思欲行大礼,季侯氏嗔她一眼:“你这孩子太重规矩。”却未阻拦。
林氏哪里还敢让她一腿子跪下去,忙上前托住她:“九思在伯母面前切勿客气,只拿我和你伯父当亲身父母来看待。”
季宗德在一旁点头附和道:“我们是至亲,你只管拿了这里当自己家来,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你大伯母。”
季候氏又指着三五个丫鬟簇拥在中间的两姊妹,对九思道:“这个身条最长的是你大伯母的二女儿,比你要长一岁,你唤她清姐儿就好,边上这个最小,将满十二是你如妹妹,你大伯娘还有一长女,前年便已出嫁,下次她回娘家省亲,你就可以瞧见。”
季九思一如上一世一般,怯怯的看着面前的两姐妹,不敢上前见礼,直到季候氏说起九思小时候和这几姐妹在一起的玩笑话,双方才拉着手笑着相认过。
林氏笑着打岔:“一家人就别在门口干站着,九思如今回来便是长住,我们往屋里去叙话,这风口上母亲咳疾未愈当心复发。”
祖母点点头,旁边徐妈妈忙上前扶住她,领着着众人往里间去。有仆妇上前点了火盆,九思拎裙抬脚从上面跨过,祖母拍拍她的手,忍不住泪水又往下落,不住的说道:“走过火盆就好,走过火盆就好了,九思身上的霉运被烧掉,日后必定事事顺心。”
一行人从外院的正堂出来,又穿过抄手走廊,才转到季候氏的院子,丫鬟上前去打起门口的帘子,众人鳞次栉比入内,齐齐坐下,仆妇悄然侍立两旁。
祖母牵住九思的手拉她同坐在宝座上,屋内灯火葳蕤,季候氏借着灯光才开始将她细细打量,半响哀哀叹一口气:“原不是我惹你伤心,你与你父亲实在生的太过相像,我瞧着你......”
她锤着胸口,又想起小儿一家阔别多年,本该欢聚一堂,不禁哽咽道:“你父亲小时候也如你一般懂事,性子也不甚活泼,瞧起来老气横秋的样子。如今我这个做母亲的却连他半豪人影都瞧不见,那两方棺材是要了我的命啊......”
这哭起来,屋内又是一片哀声泣泣,九思鼻子一酸,憋住眼泪勉力安抚,又让丫鬟拿来帕子给祖母净面。
季候氏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孙女能回来终究还是欢喜事。
天色已晚,她便吩咐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只留下九思,隔壁院子已经收拾好,挨着她住在旁边就好,也不必兴师动众的再折腾什么。
林氏早早在东偏角找人辟了一个院子出来,那几日工匠来来往往,下人也都晓得这院子是收拾了给堂小姐住的,她私以为季候氏没发话便是许了,却不料来了这一出。
眼瞧老祖宗靠在金丝软枕上阖眼假寐,知晓此事再不容辩驳,行完礼领着季婉清回去,一路咬死了两颗大牙使劲磋磨:“那院子早先风水先生便看过,留给待嫁的女孩儿是再好不过的,你祖母转头就许给了别人。”
季婉清性子一向温婉,拦住林氏,似不在意:“母亲何必生气,不过是个院子罢,何况女儿还未定亲,不急于一时。”
提起这个,林氏心里的怨气消下两分,啧啧道:“如今你爹即将袭爵,我们家的地位便同从前不一般了,等翻年娘亲把你的亲事先定下。你跟季九思可不一样,她此次平安归来,说得好听是福大命大,不好听那便是大凶之相,克父克母啊,哪个婆家还敢要她?”
这番话在季婉清耳中却是无关痛痒,她淡淡道:“母亲,若真是如此便罢了,你切莫忘了陛下曾赐她享郡主之禄,临安还有座御赐的宅子。”
这话不无道理,林氏刚起的兴头一下被打的蔫蔫的,两人都缄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