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松田阵平死了,一场由爆炸犯精心策划的摩天轮爆炸案,夺走了他的生命。
什么都没留下。
那声巨响撕裂的不仅仅是天空,还有萩原研二的心脏,就连他的灵魂也被狠狠剜去一大半。
犯人被当场抓获,是一个偏执的爆炸犯。法律会给他应有的审判,但这对萩原研二而言毫无意义。
松田阵平已经死了。
松田阵平再也回不来了。
萩原研二向警视厅请了假,假期很快就被批下来了。毕竟他在那场犹如凌迟一般的葬礼上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所有人都担心不已。
然后,飙车、蹦极、跳伞、滑翔、攀岩,这些曾经都只是存在于“人死之前必做的一百件事”里的极限运动,萩原研二都彻底体验了个遍。
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寻求单纯的刺激,他只是在紧紧咬着死亡的衣角,寻求那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慰藉,祈求麻痹空洞的内心。
他好像有点失控了,这不是个好现象。
【二】
萩原研二就是以这样的状态,在国外一个地下射击场,首次遇到了那个组织的人。
彼时的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他的一只脚已经彻底悬空。
那是一个弥漫着硝烟与腐臭味的地方,充斥着亡命徒和**扭曲的人——或许更多的甚至不能称呼为“人”,而是一群没有心的怪物。
萩原研二精准的枪法和身上那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气质,很快就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有兴趣成为我们这边的人吗?我觉得你很适合。”那家伙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他能力的夸赞与认可。
萩原研二果断拒绝了。
然后,像是为了彻底斩断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悲剧再次降临。
萩原研二在这世上仅剩的家人,他的父母和姐姐因为家中煤气爆炸而不幸身亡。
这绝对不是一起简单的意外。
洞察力过人的萩原研二,几乎是在看到那残忍的现场时就判断出了这个残酷的真相。
于是萩原研二报了警,他毕竟是个警察。
然而,那个案子在第二天依旧就以“煤气泄漏引发的爆炸事故”,被草草结了案。
萩原研二此前从来没发现,警视厅的办事效率竟如此高效——他们甚至没做尸检。
这起案件中有警视厅的高层的影子,萩原研二第一次替自己有敏锐的洞察力而感到悲哀。
不,绝对不能这么简单就放弃了!
他上过警校,有很多警察同期,也认识很多现役警官,还有那些正直的教官,他们一定可以......
萩原研二几乎找遍了所有他结识的人脉,并将所有的积蓄用于委托侦探调查更多的线索。
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但困兽犹斗。
线索断断续续,最终却都指向了一个盘踞在黑暗中的恐怖存在——是那个组织。
萩原研二麻木地坐在警视厅大厅的长凳上,听着昔日同僚用毫无波澜的官腔宣读着最终调查结果——这起事件依旧以“煤气泄漏导致的意外”结了案。
那个高层不是普通的高层。
萩原研二看着警视厅大厅内吵闹的前来报警的人群,来来往往。
他忽然觉得浑身冰冷,耳朵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一个人在大厅里坐了整整一天。
然后他向上司提交了一封辞职信。
从警视厅出来后,萩原研二就迷失在了东京繁华的街头。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街头,他们组成了这个世界。
夜色将至,他们终将会回到自己的家。出租屋、自建房、大平层,或者是豪华别墅。
只有萩原研二,无家可归了。
自从松田阵平牺牲那天后,他只回过一次公寓,是他和松田阵平一起合租的公寓。
玄关处随意踢放的运动鞋,沙发上搭着的墨镜,餐桌上丢着的半包烟,以及那个小小的相框——上面有松田阵平,明明和他们都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却依旧挤进了“萩原一家全家福”合影的松田阵平。
屋子里的每一处细节都是一把钝钝的刀子,反复折磨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
萩原研二无法忍受,于是选择逃离,像个在战场上溃败的逃兵。
他再也没回过这里。
萩原研二开始流浪街头,像个孤魂野鬼。
有时候是公园的长椅,有时候是便利店的门口,有时候干脆无视墓园的警告,直接睡在松田阵平的墓前。
石碑是冰冷的,可仿佛只要靠着它,他就能离长眠在地下的幼驯染更近一点——尽管那场爆炸让松田阵平连骨灰都没剩下。
就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有时候会被夜半突如其来的雨淋醒,容易感冒。
这种时候,他总会闭上眼睛,肆意幻想着那个黑色卷毛的混蛋幼驯染。
幻想他翘着腿坐在墓碑顶端,指尖夹着烟,然后用那双凫青色的、带着些许不耐烦和微微嫌弃的眼神俯视他:“萩,你这家伙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想着想着,萩原研二便真的低低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像是受伤似的痛苦地呜咽着。
【三】
时隔多月,当萩原研二终于又在一个地下射击场遇到了那个组织成员。
对方再一次向他抛出了组织的橄榄枝——那是从深渊里探出的鱼饵,不怀好意。
萩原研二知道这是鱼饵。但他早已别无选择。
加入组织后,萩原研二替组织设计并改装了很多新型炸弹。
但更多时候,他还是消极怠工的状态更多一些。这也没人管他。毕竟一款好用的新型炸弹,就已经够他们用很长一段时间了。
萩原研二曾经在警视厅爆处组的履历,在他加入组织的第一天,就像是便利店门口分发的打折传单一样,被组织里的各种成员互相传阅。
所以,即便他加入组织有一段时间了,依旧只是比外围成员的地位稍微高一点。
他甚至听到那个,他第一次遇见的组织成员有些遗憾地感叹:“要是那个拆弹技术更好的警察还活着就好了,把他也拉过来的话,他一定能设计更多复杂精妙的炸弹。死在那种名不见传的爆炸犯手里,实在太可惜了。”
“是啊,可惜那家伙是个短命鬼。”萩原研二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无声地攥紧成拳,面上却带着轻松的笑意调侃,“啊,对了,‘那件事’,是你做的吧?”
“哪件事?”
“我的家人,是你杀的吧?”
“没错。”那家伙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看,我当时的判断是对的。你真的很适合我们这边。”
说完,那家伙又后知后觉:“那么你要杀了我吗,现在?”
“当然不。”萩原研二平静地望着他,他此刻的眼神像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死水。
“我当然不会现在就杀了你。”他又重复了一遍。
加入组织的萩原研二依旧常常去松田阵平的墓前睡觉。
尽管他总是卑劣地想象,小阵平一定不想再见到现在的他了。沾染了那么多罪恶的他,根本不配回到这里,给他作为一名警察牺牲的幼驯染扫墓。
可真正离开了这片墓园,他又怎么也睡不好,每夜的噩梦都是在地狱里挣扎的冤魂要向他索命。
他已经去不了天国了,他会下地狱的。
即便他死了,也见不到小阵平了。
萩原研二的指尖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绝望,一寸一寸地划过石碑上的刻痕,描摹着这个几乎刻入他灵魂深处的名字。
他总是这么做,连墓碑上的笔画边缘,都似乎被这日积月累的触碰磨得略微圆润了些。
时间快得残忍,又慢得折磨。人死去只要一瞬间,可被留下的人却只能在剩下的时间里,被无法传达的思念永远折磨着。
太过分了,小阵平——抛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萩原研二又在这里睡着了,淋了雨,自然也又感冒了。
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小阵平了,从他加入组织后,一次也没有。
他好像真的惹小阵平生气了。
萩原研二将滚烫的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名字上,仿佛想通过这自虐般的动作,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温暖。
他抬起头,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眸,此刻却像干涸的河床。
“小阵平,我好想你啊……”
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过墓园的呜咽。
【四】
萩原研二在最不应该的地点,遇到了最不想碰到的人,其中之一。
是降谷零,是他警校时期的同期。
而此时此刻,这位警校同期正在用枪口对准他的胸口。
萩原研二看着对方满脸谨慎,如临大敌的模样,却忽然笑出了声。
他甚至抬起手,轻轻抓握住了那微微颤抖的枪口,然后将它对准自己的心脏。
他的动作很轻柔,仿佛生怕稍微一用力,对面的家伙就会将枪口收回去。
“拜托了——请杀了我。”
萩原研二垂下眼眸,旁人记忆中总是得心应手地混迹于各种社交场合的他,似乎从未将自己的姿态摆放得那么低。
拜托了——请救救我吧。
拜托了——请救赎我吧。
他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降谷零却松开了手。他竟然松开了手,他果然松开了手。
萩原研二紫色眼眸中最后的微光倏然熄灭了,只剩下惊心动魄的绝望。
组织的安全屋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抱歉,刚刚是我开玩笑的。初次见面,我是组织里的萩原研二。”
“初次见面,我是刚获得代号的波本,你的顶头上司,以后请多指教了。”
【五】
降谷零试图辨认眼前的“萩原研二”,究竟是已经被黑暗彻底侵染的组织成员,还是他们记忆中的那个“萩原研二”。
但萩原研二的回应则是彻底的麻木。
他麻木地无视降谷零所有的试探。
他麻木地进食,又麻木地处理身上的那些伤痕。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清洗、上药,最后再绑上厚厚的绷带,就仿佛这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完全不会感觉到痛似的。
没有任务的时候,萩原研二总是蜷缩在安全屋最角落的阴影里。他的个头很高,缩在那里却像一团被丢弃的破布。
只是偶尔,他也会抬起空洞的眼睛,微微扯动嘴角,然后吐出几句意味不明的话:“波本大人,你说,像我这样的家伙,被自己设计的炸弹炸碎,会是个好结局吗?”
——萩原研二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降谷零的心中只剩下悲戚。
他决定向上面申请“污点证人计划”。
但在那之前,降谷零还需要“利用”萩原研二更深一步潜入组织才行。
是的,“利用”。
“污点证人计划”也并非他脑袋一拍就能实行的,他必须要让萩原研二体现出作为“污点证人”的价值,这样才能将他从岌岌可危的深渊重新拉回来。
于是,在降谷零作为上司的前提下,萩原研二开始被动地接触组织的一些接近核心的任务。
有时候是传递情报、有时候是清理现场、更多的时候则是监视一些目标......这些任务如同污浊的泥水,一点点浸染着他残破的灵魂。
诸伏景光第一次在任务中与他相见时,完全没认出这个全身散发着灵魂早已腐朽气息的家伙,竟然是他曾经的警校同期。
他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萩原研二扯起一抹微笑主动向他打招呼。
任务是残酷的。但苏格兰和波本都是为了光明下定决心潜入黑暗的有着坚定信念的警察。
和他不一样。
他的内心深处早就没有残存的光明了。
“没关系的,小波本、小苏格兰。”萩原研二反倒成了总是温柔地笑着的那个人,“就把我当做永远也用不坏的工具一样使用吧。”
将他变成一把刀吧,将组织搅得破破烂烂的,这样才能够彻底摧毁这个庞大的黑暗巨人。
萩原研二将油门直踩到底。
【六】
在获得代号后,萩原研二终于取得了能够出入组织总部的资格。
代价是他再也没办法驾驶喜欢的车子,也没办法做一些精细的、比如组装和拆弹的工作了。
在获取代号的考核任务中,他受了很重的伤。任务本身倒是完成得很出色,只是在后续逃脱来自公安的追捕时遇到了特大级车祸,险些丢命。
据说他当时真的被撞得七零八落——字面意义上的七零八落,最后是组织里的一位医生帮他拼了回去。
萩原研二倒是有拜托那位医术高超的医生,帮他的断臂与断腿缝合得稍微整齐一点。这样的话,即便到了地狱被鬼差千刀万剐,也方便他们再重新拼回去。
然而医生只是冷漠着一张脸,表示他不是负责实现愿望的许愿池。
——那位医生最终还是帮他好好缝合了,断口对得很整齐。萩原研二很满意。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毕竟对组织来说,他最宝贵的价值,就是替组织设计更多炸弹,而这只需要他的头脑。
至于其他的......组织里有的是其他人做这些任务。
黑暗世界里从不缺亡命徒。
【七】
在萩原研二爬到核心代号成员的位置,终于有资格踏进组织总部大楼的那天,他独自一人在游乐场的摩天轮上坐了一整晚。
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一直到最后游乐园到点儿了要闭园,他才被赶出来。
在那一天来临前,谁都不知道红与黑的对决还要持续多久。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也许这会一直持续下去。
组织的总部藏得很深,除了最核心的成员,几乎没人知道,而那里同样戒备森严。
组织的高层成员有特权能够随身配枪,但普通代号成员连刀之类的武器都带不进去。更别提什么炸弹或者炸药了。
但没关系,为了这一天,萩原研二早就做了充足的准备。
他将自己设计并改装的微型炸弹全部吃进了肚子里。
哦对了,还有帮助他躲过搜查的屏蔽器,也一并吞了下去。
味道稍微有点苦,咽下去也勉勉强强,就是吃多了有点撑。
于是那一天的夜晚,组织的总部被过量的炸弹彻底炸毁。
接到消息的FBI、CIA、M16、公安,就像一群凶恶的鬣狗,他们一拥而上,撕咬着组织这个轰然倒塌的巨人,将它分崩离析,啃噬殆尽。
组织很快就覆灭了。
听说在后来公安准备封存的档案中,这起事件的原因被归于组织内部的争斗。
警察厅零组的降谷零倒是向上面提出过异议——那其实是一位伟大的警察牺牲自我换来的光明。
警视厅公安部的诸伏景光也提供了一些,关于那位警察在组织内部搜集的组织罪证的证明。
但萩原研二早就辞去了警察一职,爆炸那天他也没有向任何人袒露过他的计划,自然也就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支撑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的主张。
一切都被埋葬在那片被炸成废墟的碎石中,什么都没留下。
唯有降谷零,偶尔会在替两位警校同期扫墓时,倏然想起一双动人心魄的紫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