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又一次躲在了衣柜里。
他用牙齿紧紧咬着手腕的皮肤,柔嫩的皮肤被咬出了带血的青紫牙印,而他的腮帮子也因为长久地保持着同一个动作而显得十分僵硬。
厚重的大衣、柔软的毛衣、单薄的衬衫……衣柜里被塞得满满的衣服将他紧紧包裹着,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他能感受到自己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滚落,一滴,又一滴。
他怀抱着自己的膝盖,无声地哭泣。
【母亲……父亲……哥哥……我好想你们……】
手腕处传来的疼痛感,让诸伏景光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自己短暂的前半生。
一个月大时被母亲温柔地抱在怀里,父亲小心翼翼地托举着他拍了满月照。一岁时牙牙学语,在三位至亲期待的眼神中第一次开口叫出了“妈妈”。两岁时,哥哥送给他一个柔软的毛绒小熊,他下意识抓着小熊的脚送入口中,急坏了一旁想伸手将小熊拿开又不敢直接抢的哥哥,三岁时……
直到今年,他七岁的这一年。
他踮着脚尖,在洗手间的镜子面前悄悄观察自己。
眼眶通红,鼻尖还在泛酸,一看就是刚刚哭过的模样。
这可不行。
诸伏景光微微蹙着眉头,这样子叔叔阿姨一定会担心的。
“啊啦,景光怎么哭了?”
阿姨果然第一个发现他的异常,她蹲下身将自己的视线与诸伏景光平视:“可以和阿姨说说吗?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还是在学校里受了委屈?”
【对不起。】
诸伏景光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做出口型。
【刚刚不小心撞到小脚趾了,有点痛。】
他又撒谎了。
和他每天在日记里撒的谎一样。
今天很开心,他这么写道——不,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开心。
在叔叔阿姨家住的每一天,都很幸福——不,他每一天都在想念爸爸妈妈和哥哥。
学校里的老师很关心我,同学们也对我很好——不,他们都说他是哑巴,故意冷落他。
最近认识了一个吵吵闹闹却总是受伤的朋友——但其实是个心肠很好的家伙。
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学校,找到好工作,未来好好回报叔叔阿姨——这倒是没有撒谎。
诸伏景光看向阿姨,他有些艰难地比划着,示意自己已经做完学校的功课了,也可以进厨房帮忙。
“景光的话,上学辛苦了,所以现在乖乖在客厅里休息一会儿就好了。”阿姨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了客厅,还往他的怀里塞入一个柔软的抱枕。
叔叔也在这个时候下班回家了,满脸得意:“听说今天的晚餐有好吃的炖牛肉哦!景光可以好好期待一下你阿姨的厨艺,超级好吃呢。”
【谢谢叔叔阿姨。】诸伏景光像往常一样说着敬语,然后又规规矩矩地鞠了一个躬。
于是诸伏景光拘谨地坐在客厅沙发的最角落,怀抱着抱枕,双手却不自觉地摆放在膝盖上。
晚餐时间,诸伏景光动作小心地坐在餐桌前,以防碰撞餐具发出难听的声音。
用餐前需要要说“我开动了”,吃饭时不能发出特别大的声音,碗里的每一粒米都要好好吃掉,不喜欢的菜也不能挑食,阿姨询问食物是否合胃口时要果断地点头,叔叔询问要不要来一杯果汁的时候要果断地摇头,用餐完毕要说“多谢款待”,餐桌上的食物残渣必须好好清理干净,碗筷放到水池里要主动清洗……这些都是基本的礼仪,小小的诸伏景光尽力遵守着每一条。
“景光,把碗筷放下吧,等下阿姨会洗的。”阿姨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啊呀,我们的景光实在太懂事了。”
诸伏景光乖巧地点点头,但此时他的碗筷已经清洗干净。
“景光,想看会儿电视吗?现在好像有动画片呢!还有很受欢迎的特摄哦!”叔叔也帮忙将碗筷全部收进了厨房,和诸伏景光对话的语气似乎有些夸张。
诸伏景光安静地摇摇头。他正在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回房间预习下一周的功课,还是去书房里借阅叔叔这些年里购入收藏的文学著作。
“喂——景——你在家吗?”稚嫩的声线忽然在屋外响起。
诸伏景光的眼神微微亮起,那是他在来到东京后认识的好朋友,零。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有些紧张地望向叔叔阿姨。
“去吧,你们两个孩子小心点,”阿姨笑得很温柔,“就在附近玩儿吧,千万别跑远了。有什么事记得叫大人!”
诸伏景光用力地点点头,他欢快地飞奔了出去。
结果等晚上回家时,他全身都是泥点,长裤的膝盖处还磕破了个血红的口子。
诸伏景光有些忐忑不安地望向叔叔阿姨,别扭地想伸腿将膝盖上的伤口遮住。
一只温暖的大手抚上了他的头顶。
“景光真是个勇敢的男子汉呢!”叔叔赞叹道,“受伤了也没有哭。”
阿姨已经找出了碘伏和棉签,蹲坐在诸伏景光的面前,似乎并不赞同对方的话:“亲爱的,男孩子偶尔哭一哭也没什么的吧。”
诸伏景光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角。
微凉的碘伏涂抹在伤口处,不算很疼,但诸伏景光还是下意识抽了几声凉气。
“很痛吗?”阿姨下意识放轻了手上的动作,“阿姨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原来我们的景光是特别怕疼的类型呢。”叔叔也关心地蹲下身子,帮忙接过了已经使用过的脏棉签,“要是不大声说出来的话,以后是会吃亏的呢。”
“亲爱的!”阿姨有些担忧地看了眼诸伏景光,然后埋怨地瞪了一眼自家丈夫。
阿姨的动作很轻巧,伤口很快消毒包扎完毕了。
“好啦,只是小伤口,这几天可能会有点痛,”阿姨拍了拍诸伏景光的肩膀,“等下让叔叔带你去擦擦身子吧,要注意不要碰到伤口哦。至于裤子……啊,好像是前几天新买的,景光喜欢这条裤子吗?那阿姨等下帮你在破掉的地方补一个小熊补丁好不好?”
诸伏景光先是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又立刻摇了摇头……不行!和叔叔一起去浴室的话,他的手腕!他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衣袖。
于是他神色紧张地使劲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可以自己来的。
但还是被发现了。
在浴室里,他手臂上被自己咬伤的伤口,被叔叔发现了。
完蛋了。
叔叔阿姨脸上那一瞬间闪过的惊愕和心疼,反而使得诸伏景光更愧疚了。
他绞着睡衣的衣角,神色不安地低着头。
他是个坏孩子吗?他知道自己的心理有问题,所以不会说话,明明已经看了很多医生,但还是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很努力了……他不想被叔叔阿姨讨厌……他已经没有家了,他不想被丢掉。
叔叔和阿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阿姨走进了厨房,给他端来了一杯热牛奶。
“景光,喝点热牛奶吧,是阿姨刚刚煮好的,味道应该是甜甜的。睡前喝一点有助于睡眠哦。”
“明天就让叔叔陪你去商场里买一个毛茸茸的玩偶放在床边吧?这样子,景光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不会再感到害怕了。”
“不开心要及时告诉叔叔阿姨哦,我们可是一家人啊!叔叔小时候受了委屈,可是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哭的那种类型呢。”
大颗的眼泪落入杯中,诸伏景光只能装作忙着低头喝牛奶的模样,将自己狼狈的模样藏在玻璃杯后。
“叔……叔……阿姨……”
这是来到这个家之后,诸伏景光第一次开口说话。
这些日子里,有了和零在一起玩耍的陪伴,他终于有了开口的勇气。
而现在,这是他第一次能说出正常的句子。
“我……爱……你们……谢谢你们……”
叔叔和阿姨先是一愣,然后齐齐喜极而泣,他们将诸伏景光紧紧拥入怀中。
“我们也爱你,我们的,景光。”
“砰!”
诸伏景光的头被人死死按在了墙上,鲜血顺着他被撞破的额头缓缓经过他的眼前,鼻尖,然后是下巴,像是眼泪一样滑落,最后没入早就已经被鲜血染成黑红色的上衣。
他灰蓝色的眼眸无神地倒映出一片暗色。
所以刚刚的那些其实都是人生走马灯吗?真可惜啊,他才刚刚回忆完童年的那一部分。
明明他和零一起念书的日常也挺值得怀念的,还有警校时期的部分,都还没回忆到呢。
诸伏景光试图扯出一个微笑,明明微笑的角度都和平时的一模一样,但就是让人看了极为不爽。
疼痛是生物演化史上一种伟大的进化。它既能让拥有这种感觉的生物及时预警危机的来临,又能让面对危机却无法逃脱的生物,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疼直到最后,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能拼命张大嘴巴,无力地挣动着被紧紧捆住的身体,这让人想起了脊蛙反射。或者说,更像是已经被掏空内脏的鱼儿,明明已经死去,身体却依旧在那里微弱地弹动着。
诸伏景光需要一根银针。
一根能够彻底捣毁他中枢神经系统,将他的感觉神经全部捣毁得破破烂烂的,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或者反射的银针。
能够结束一切痛苦的银针。
催眠、洗脑、药物、实验......他就像一个珍贵但好用的耗材,在彻底榨干最后一点价值之前,绝对不容许就这样简单“浪费”。
可是那条鱼儿早就已经死掉了。
在那一天,那个天台,子弹击穿心脏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
彻。彻。底。底。死掉了。
那么,活下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怪物吗?
——“景光,爸爸妈妈和哥哥永远爱你。”
——“我们也爱你,我们的,景光。”
——“喂——景——”
——“景旦那!”“小诸伏!”“诸伏!”
——“苏格兰,你不应该死在这里!”
不,活下来的,依旧是诸伏景光。
不能忘记,不能忘记自己是谁……绝对不能忘记!他还活着,是诸伏景光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等了整整三个月,但依旧他没有等到自己应有的结局。
可笑的是,他等到了一封“任命书”。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作为组织的苏格兰,升职了!请大家为他鼓掌。
离开审讯室那天,他只是用平静眼神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组织成员。在这三个月内下手了的、没下手的,他都已经全部记住了。
他扯起一抹微笑,此时此刻,他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就算不用照镜子他自己也知道。
直视着那群家伙们此刻惊恐后怕的表情,苏格兰笑弯了眼,终于做出口型——
【我们来日方长,苏格兰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