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院的日子,在名贵药材和苦涩汤药的滋养下,终于褪去了几分彻骨的寒意。沈青黛的身体缓慢地恢复着,脸颊上有了些微的血色,不再苍白得如同随时会碎裂的薄瓷。然而,心湖深处那层厚厚的坚冰,并未消融,只是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困惑与戒备的沉寂所覆盖。
周嬷嬷那句关于医典孤本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归于平静。沈青黛没有去藏书楼。一次也没有。那扇门背后代表的,是萧凛莫测的心思,是另一个她不愿、也不敢踏入的漩涡。她依旧将自己拘在栖梧院的一方天地里,看书,看庭院里梧桐枝头悄然萌发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点点嫩芽,看日影在冰冷的地砖上缓慢移动。只是,当目光偶尔扫过书案角落那个锁着的紫檀木匣时,指尖会不自觉地蜷缩一下。画笔的诱惑,如同暗夜里摇曳的烛火,带着温暖的危险。
那支百年老山参和血燕阿胶,被周嬷嬷按府医的方子,精心熬制成各种汤羹,每日按时送到沈青黛面前。她沉默地喝着,如同完成一项任务。身体的暖意一点点累积,却始终无法抵达心底那片冰封之地。萧凛那句“徒惹麻烦”,以及他透过这昂贵药材传递的、冰冷而模糊的“关切”,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她与这王府的一切隔绝开来。她是他需要保持“健康”的契约物,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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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书房,依旧是权力的风暴眼。墨影的追查如同最精密的蛛网,无声地铺开。药罐被动手脚的线索几经周折,最终指向了一个负责府内粗使器皿采买、看似老实巴交的中年管事。严刑之下,那管事熬不住,吐出了一个指向京中某位实权伯爵的模糊线索。然而,线索到此便如石沉大海,再难深挖。伯爵府上下如同铁桶,滴水不漏。显然,对方早有防备,斩断了所有可供追查的尾巴。
“主上,线索……断了。” 墨影垂首,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对方藏得太深,手脚也极其干净。那管事只知是伯爵府一个不起眼的外院管事与他接触,给了重金,其余一概不知。那外院管事,前日已‘暴病身亡’。”
萧凛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烛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并未动怒,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渊,翻滚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指关节在冰冷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每一声都仿佛敲在墨影紧绷的神经上。
伯爵?不过是一枚摆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的毒蛇,依旧潜伏在更深的阴影里,吐着猩红的信子,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致命的噬咬。朝堂上那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知道了。” 萧凛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将查到的‘证据’,‘不经意’地送到那位伯爵的对头手里。另外,”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锋,“府内所有可能接触器皿采买、药材存放的环节,全部更换人手。新的规矩,立起来。本王倒要看看,这铁桶般的王府,还有多少缝隙,能让耗子钻进来!”
“是!” 墨影沉声领命,迅速消失在阴影里。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萧凛靠回椅背,闭上眼,指尖按压着发胀的眉心。连日来的暗流汹涌、步步惊心,即使是铁打的身躯,也难免感到一丝沉重。紧绷的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需要片刻的松弛。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屏退了门口侍立的亲卫。
“本王独自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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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如墨,无星无月。摄政王府庞大的府邸,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亭台楼阁的轮廓模糊不清,唯有巡夜侍卫手中灯笼的微弱光晕,在曲折的回廊和幽深的庭院间缓缓移动,如同黑暗中漂浮的几点鬼火,更添几分森然。
萧凛独自一人,踏入了这片沉寂的黑暗。他没有提灯,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孤狼,步履沉稳,无声无息。玄色的蟒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带起一丝凛冽的寒意。他需要这绝对的黑暗和寂静,来沉淀纷乱的思绪,驱散心头的躁郁。白日里朝堂的尔虞我诈,府内暗藏的杀机,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头,只有这无人的夜色,能让他暂时卸下威权的外壳,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沿着一条偏僻的回廊缓缓前行。这条廊道通往王府深处一处废弃多年的旧园,平日里罕有人至。廊下的灯笼早已熄灭,只有远处巡夜侍卫灯笼的微光,隔着重重叠叠的假山树影,透过来一点模糊的光晕。空气冰冷,带着泥土和枯叶**的气息。
就在他转过一道爬满枯藤的月亮门,踏入旧园入口那片更为浓重的阴影时——
一股极其细微、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骤然从左侧假山的最高处激射而下!
快!狠!准!
目标直指萧凛毫无防备的咽喉!
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冰锥,瞬间刺穿萧凛所有的疲惫和沉思!他几乎是凭借着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本能,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向右侧暴退!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物撕裂锦帛的声响在死寂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萧凛只觉得左肩胛处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剧痛!冰冷的金属刃锋撕裂皮肉、狠狠楔入骨缝的触感,伴随着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衣袍的黏腻感,清晰地传递到大脑!
箭!淬了剧毒、无声无息的弩箭!
剧痛和瞬间涌入血液的麻痹感让萧凛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形踉跄!但他强韧的意志在生死关头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硬生生稳住脚步,右手已闪电般探向腰间佩剑!
然而,刺客显然蓄谋已久,准备周全!第一箭只是序幕!
几乎在萧凛中箭的同时,三道同样快如鬼魅的黑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钻出的恶鬼,无声无息地从不同方向的阴影里扑出!一人直取他踉跄不稳的下盘,一人封堵他拔剑的右手,最后一人则手持淬毒的匕首,带着一股腥风,狠辣无比地刺向他因剧痛而暴露的左侧心口!
三面合围!绝杀之局!
萧凛瞳孔骤然收缩!左肩的剧毒和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疯狂侵蚀着他的力量和反应!拔剑的动作被生生阻断!面对这配合默契、招招致命的围杀,他纵有通天之能,此刻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
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将他彻底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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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院。
沈青黛并未入睡。白日里喝下的安神汤似乎失了效,心口总萦绕着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不安,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沉闷的低气压。她披着一件半旧的银鼠皮坎肩,坐在临窗的暖榻上,手中无意识地翻着一卷早已看过的杂记,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太静了。
静得不同寻常。
连巡夜侍卫规律的脚步声,似乎都消失了许久。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她放下书卷,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发髻。那里,插着一支通体莹白、簪头雕琢成一朵小小玉兰花的白玉簪——这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一件像样的遗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略微安定了一瞬。
就在这时——
“啊——!”
一声凄厉短促、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惊怒的男性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响,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仿佛……仿佛来自前院方向!
沈青黛浑身猛地一僵!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
是萧凛!那声音……绝对是萧凛!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刺杀?!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茶房那血腥的一幕瞬间涌上心头!但此刻,比那更甚百倍的惊惧攫住了她!萧凛遇刺了!他……他会死吗?
契约……沈家……王府的倾覆……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
不!不行!
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和抗拒,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算计!她不能让他死!至少在契约完成、沈家彻底安全之前,他绝不能死!
求生的本能,对沈家安危的极端焦虑,以及那深埋心底、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个强大存在骤然遭遇毁灭的惊骇……如同三道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和退缩!
沈青黛猛地从暖榻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小几上的茶盏,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但她浑然未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过去!找到他!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一把拔下发髻上那支温润的白玉簪,紧紧攥在冰凉汗湿的掌心!坚硬的玉质硌得她生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的力量!
“来人!快来人!前院出事了!” 她一边厉声嘶喊,声音因极度的惊惧而尖锐变调,一边已不顾一切地冲向房门!她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侍卫,不知道自己的呼喊能否被听见,她只知道,必须立刻赶过去!
房门被她猛地拉开!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黑暗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瞬间灌了进来,激得她浑身一颤!
“王妃?!” 值夜的小丫鬟被她的尖叫和冲出的身影吓傻了。
沈青黛却已顾不上任何回应!她攥紧了那支唯一的“武器”——白玉簪,凭借着对王府路径那一点模糊的印象,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扎进了那无边无际、杀机四伏的浓重黑暗之中!单薄的身影在回廊的阴影里跌跌撞撞,朝着那声嘶吼传来的方向,不顾一切地狂奔!
恐惧让她双腿发软,黑暗让她几乎辨不清方向,心跳声如同擂鼓般在耳边轰鸣。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但她咬着牙,死死攥着那支簪子,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快一点!再快一点!
穿过一道又一道曲折的回廊,绕过一片片沉寂的假山树影。前方,巡夜侍卫灯笼的光晕似乎变得密集起来,隐约夹杂着刀剑碰撞的刺耳声响和侍卫们惊怒的呼喝!打斗声!
就是那里!旧园入口!
沈青黛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冲过一道爬满枯藤的月亮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血液倒流,如坠冰窟!
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浓云,吝啬地洒下一点惨淡的清辉。
就在那片假山环绕、枯树嶙峋的旧园入口空地上,一场惨烈的搏杀正在进行!
萧凛高大的身影如同浴血的魔神,被三个如鬼似魅的黑衣刺客死死围困在中央!他左肩胛处赫然插着一支漆黑的弩箭,箭羽犹自颤动!深色的锦袍被大片的暗红浸透,在惨淡的月光下触目惊心!他右手持剑,剑光如同惊鸿匹练,每一次挥动都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逼得围攻的刺客一时难以近身。但每一次挥剑,都牵动左肩的伤口,鲜血如同泉涌,他的脸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灰败,动作也明显迟滞!
三个黑衣刺客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悍不畏死,配合默契。一人手持淬毒匕首,招招阴狠,专攻萧凛因箭伤而迟滞的左侧;一人手持短刃,身形如电,不断袭扰下盘,限制他的腾挪;最后一人则在外围游走,手中扣着几枚闪着幽蓝寒光的飞镖,如同毒蛇般寻找着一击必杀的空隙!
地上,已经躺倒了两名闻声赶来的王府侍卫,生死不知!还有三四名侍卫正怒吼着试图冲破刺客外围的阻拦,但被那手持飞镖的刺客精准地逼退!
萧凛已是强弩之末!他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闷哼!左肩的剧毒和失血正在疯狂吞噬他的力量!那柄曾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利剑,此刻挥舞起来竟显得有几分沉重!眼看那手持毒匕的刺客抓住他一个踉跄的空档,匕首带着腥风,如同毒蛇吐信,狠辣无比地刺向他的后心!
“小心——!” 沈青黛的尖叫声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划破了夜空!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打破了战场的微妙平衡!
那刺向萧凛后心的刺客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围攻的侍卫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精神猛地一振!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迟滞间!
一道纤细得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的身影,带着一种决绝到近乎疯狂的勇气,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战圈核心!她的目标,并非那些凶神恶煞的刺客,而是那个摇摇欲坠、浑身浴血的男人!
是沈青黛!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那声尖叫吸引的刹那,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到了萧凛的身侧!她甚至没有看清刺客的动作,眼中只有萧凛左肩胛处那支不断涌出黑血的、狰狞的弩箭!
“箭……有毒!”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用力而嘶哑变形!
就在她喊出“有毒”二字的瞬间,那个手持毒匕、被尖叫声扰乱了刹那心神的刺客,眼中凶光爆射!他放弃了刺向萧凛后心的绝杀,手腕诡异一翻,那淬毒的匕首带着一股腥臭的恶风,如同毒蝎摆尾,竟朝着突然闯入、挡在萧凛侧前方的沈青黛的脖颈狠辣抹去!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根本避无可避!
“王妃——!” 远处被飞镖逼退的侍卫发出目眦欲裂的怒吼!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了沈青黛!她甚至能看清匕首刃锋上那幽蓝的诡异光泽!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僵硬!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悬于一线的刹那——
萧凛!那个本已摇摇欲坠、濒临绝境的男人,在听到那声嘶哑的“有毒”和感受到侧面袭来的死亡威胁时,那双因失血和剧毒而有些涣散的寒潭黑眸,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厉芒!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彻底激怒!
一股源自骨血深处的、狂暴到极致的力量,混合着滔天的愤怒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毁灭一切的暴戾,轰然爆发!
“找死——!!!”
一声如同远古凶兽般的咆哮震彻夜空!萧凛不顾左肩撕裂般的剧痛,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猛地拧转!他竟完全放弃了自身的防御,右手的长剑如同燃烧的雷霆,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后发先至,朝着那抹向沈青黛脖颈的毒匕悍然劈下!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刺客手中的毒匕竟被这蕴含着滔天怒意和狂暴力量的一剑硬生生劈得脱手飞出!那刺客更是如遭重锤,闷哼一声,虎口崩裂,踉跄后退!
然而,萧凛这超越极限的爆发,也彻底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左肩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彻底崩裂,黑血狂喷!剧毒如同跗骨之蛆疯狂侵蚀神经!眼前骤然一黑,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后倒去!
“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