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那日,红绸漫天,十里红妆。
皇帝亲自指婚,又交由礼部操办,这场婚事隆重而盛大。
甚至两人大婚的地点,都定在皇子成婚所用的慈康宫,重视尽显。
安南王也早早进京,与满脸不悦的宁丞相一起,见证这一场他们意料之外的婚仪。
耳旁传来环佩相碰的声音,宁鸾头顶鎏金凤冠,头上喜帕被金线镶边,浑身都是沉甸甸的礼服金饰。
她自觉像是那坊市中的皮影戏,被人牵着同心结,被迫与程慎之进殿行礼。
……
“礼成!”礼官高声唱道。
按照礼部安排,程慎之在圣上亲赐的世子府中设宴款待众宾,新婚卧房设在世子府的主卧。
天色渐暗,宫人尽退,百日的喧嚣也归为深夜的沉寂。
窗外只剩一方黑色的天,程慎之安排好最后一位宾客,沉默地走向婚房。
他没有安排喜娘服侍,手上端了合卺酒,自己推开卧房门进来。
宁鸾端坐在婚床上,搁着喜帕,模糊看不清表情。
程慎之关上房门,脚步稳健将合卺酒放下,漠然坐到桌前。
“阿鸾,咱们好像许久未像现在这般,静下来说话了。”
他缓缓往杯子里倒上合卺酒,烛光在酒液中画上一个满月。
宁鸾抬手按住胸口,语气平稳:
“若非皇上亲自赐婚,世子殿下大约也不想见我吧。”
程慎之摇头苦笑,看向蒙着喜帕的宁鸾:“那你呢?你愿意见到我吗?”
一口饮尽杯中酒,他站起身来,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最终站在宁鸾身前。
“你……真的愿意成为这个世子妃吗?”
真的愿意成为我的世子妃吗?
宁鸾感觉程慎之站在了她的身前,她隔着红色喜帕抬头,烛光勾勒出挺拔高大的男子身形。
良久的沉默后,宁鸾默然无语,直接抬手掀开喜帕,露出姣好的面容来。
程慎之只觉眼前一晃,眼前人面若芙蓉,眉似远黛,在烛光地晕染下肤若凝脂。金鸾衔珠的流苏垂在额前,抚过她眉心的火红花钿。
一身大红的嫁衣,衬得她双眸灼热,整个人熠熠生辉,仿佛就要涅槃而去。
虽是新嫁娘的装扮,宁鸾神情里却没有娇羞。她抬眸瞥到程慎之身后那空掉的合卺酒杯,脸上划出一个自嘲的笑。
“与你成婚,我自是不愿。”
随手扔掉手中的大红喜帕,宁鸾利落起身,解开身上华丽沉重的精致喜服。
她径自穿过站在床前的程慎之,漠然走到桌边坐下。
龙凤双烛在窗台前散发微光,室内顿时一片寂静。
低头把玩着空了的银杯,宁鸾缓缓开口道:
“程慎之,自你上次对我坦言,我便知你我并非佳偶。我生性热闹,也不若寻常官家女子,处处懂事,样样得体,与你心悦之人没有丝毫相似。”
“不……”
程慎之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两人不像是在婚房之中度过大婚之夜,反倒更像是在对簿公堂,一派冷漠与疏离。
宁鸾抬眼,见程慎之欲言又止,心中满是了然。
她端起酒壶把满上银杯,轻抿一口,冰凉的酒液划过喉咙,燃起一路炽热。
“你既对我无意,我宁鸾也不愿只做深宅妇人,每日仰仗着这四方天度日。”
宁鸾声音决绝,像是混着冰渣,摩擦着程慎之滚烫的内心。
他看着宁鸾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
“这是我之前收集的卷宗,蜀西国制定的律法众多,其中包含夫妻和离的条目。”
默了一瞬。
“我根据版式,提前写了和离书。”
“我们是皇帝亲自赐婚,立即和离恐怕不行。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先做个约定,若来日遇见真正心悦之人,便签下这和离书。届时,我会离开世子府。”
“你离开?”程慎之皱了皱眉,下意识道:“你要去哪里?”
他走上前,拿起一页纸卷端详起来。
“两心不同,难归一意……一别两宽,各自欢喜。”①
念着念着,程慎之几乎气笑了,当年的一时冲动,竟换来如今的两心不同,终究是阴差阳错,咎由自取。
若这是她所愿所想,就让世子府成为她自在的归处。
虽心中如此想,程慎之见她冷漠中藏着几分紧张的态度,长叹出一口气,索性起了几分调侃心思。
“你我二人,今日新婚,新婚当日签这和离书,确实不妥。况且……”
程慎之从旁边抽了个高脚盘凳,学着宁鸾,在桌对面坐下来。
“况且,你这和离书,错了一字。”
他将纸页放在宁鸾眼前,修长的指尖轻点错处。
“这'结缘'的'缘'字,绞丝旁下多了一撇。”
程慎之声音低沉,说完竟带上一抹笑意。
“你说,像不像月老的红绳给咱俩的姻缘打上死结?”
……
程慎之还记得,就因这个“死结”,那晚二人在府里闹了个鸡飞狗跳。
他们虽是这世子府新封的主人,今日却是第一次入住。
在这从未进过的宅邸里,宁鸾看着错字自觉丢人,不愿惊动侍从,气鼓鼓地在婚房翻箱倒柜,试图找出笔墨纸砚,当场纠正这个失误的墨点,将这篇带有错字的和离书翻过篇去。
程慎之手撑着脸,坐在一旁干看着,烛火给他打上一层柔光,婚房里竟显出几分温馨和蔼来。
下一秒,岁月静好的程慎之就受了池鱼之灾,当场被宁鸾指使着打理床铺。
新婚当晚,睡书房自是不合适的。
况且,程慎之也不知道世子府的书房在哪。
他认命地走近朱漆描金的雕花拔步床,扯落大红鸳鸯被下藏着的“枣生桂子”,指尖拂过枕上绣着的鸳鸯图样,眼神深邃。
宁鸾也从橱柜中翻出了墨锭,就着桌上的合卺酒磨了墨汁,用手蘸着,抹掉了那个写错的“缘”字。
婚房中一时忙碌无比,仿佛在掩盖着刚刚的漠然和尴尬。
宁鸾知道,新婚之夜提和离书一事离经叛道,定被世人所不容。
但世事不如意十之**,今日上花轿前,便已做好了程慎之不会同意,自己委身于人的准备。
却不想程慎之用错字一事,将和离书轻轻翻篇。
宁鸾心中忐忑。
程慎之抚摸着枕上的鸳鸯,思索良久,终是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
“如你所愿,咱们互不干涉,可好?”
他知道这是宁鸾最想听到的答复。
既然她想,便如她所愿。
日子还长,何惧看不透真心。
宁鸾本以为,程慎之不做答复,便是拒绝了和离书的提议。
谁承想竟是峰回路转,对视间,成神知道眼里也尽是真诚。
“好。”
宁鸾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真心实意地笑。
“一言为定。”
她嘴角微扬,精心描摹过的红唇勾勒出明媚的弧度,细致描画的眉眼中,盛满闪烁的星,揉碎了一汪月影。
程慎之看呆了。
两人拆分开行礼时牵着的同心结,一头一尾扎扎实实绑在拔步床中央,绰绰有余地隔出了两块睡人的地方。
一夜无话。
令程慎之头痛的是,成婚第二日,坊市间竟传出新婚当夜,世子爷丝毫不怜香惜玉,婚房异响频出的流言。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章师傅,遇见去上朝的程慎之,也忍不住把眼神往他身上瞟,几度开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重重拍了他的肩,低声提醒道:
“丞相府势力不小哦,**,年轻也要适度。”
程慎之:……
好一阵尴尬。
而眼下,久别重逢,战胜回府,那时的尴尬仿佛延伸到了现在。
宁鸾手脚麻利,按照他们成婚第一年的习惯,快乐地铺好了床铺。
程慎之不在的这几年,宁鸾利用丞相府和母亲留给自己的嫁妆,在幕后做起了掌柜。
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
这下程慎之回来,虽出门变得束手束脚些,但若是程慎之需要,她大约也是能帮衬一二的吧?
——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膳,宁鸾帮程慎之穿戴朝服。
晨光透过盘枝窗棂,斑驳漏进碎片似的阳光来。
宁鸾抚过最后一道褶皱,后退两步满意地打量起来。
“真不错。”
宁鸾笑着眯起眼,“你穿朝服,和朝中那些老头子是不一样。”
“哦?阿鸾觉得有何不同?”
程慎之松了松领口,不习惯地用分明指节撵着胸口朝珠。
宁鸾看着他,声音中带着几分逝去已久的俏皮。
“他们穿,满身都带着板正的暮气,像是下一刻就要过来训我,讲一堆没用的大道理。你穿,这仙鹤翎羽都灵动些。”
宁鸾摆正他腰上挂着的赤金鱼形玉璧,满意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
“今日我要出门,彩脂轩新进了各色脂粉,我去挑选看看,会晚些回府。”
见程慎之怔愣,她小心翼翼问:“可以吗?”
程慎之笑了,“不必如此拘束,你想去哪里自是可以。”略一垂眸,他又抬眼盯住宁鸾,“出门你自己当心,若需要侍卫随行,告诉我。”
一旁同进早膳的白挽,早已被这两人的话绕了个迷糊。
她本以为程慎之对世子妃并不上心,一路上几乎未提及过宁鸾,哪怕问起,也只是含糊带过。
并非白挽夸大,在南部之前她待的村庄,和后面暂住的县城中,她白挽的相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以这样的相貌条件,又有救命恩人女儿的头衔,哄住程慎之嫁入世子府,只是时间问题。
不曾想,在府中一日,程慎之所谓的报恩,仅是好吃好住供着,宁鸾见了她也没露出丝毫敌意,仿佛她真的是个普通客人,只需要以礼相待。
眼见着世子进宫上朝,宁鸾也预备出门逛街,府中徒留一个管家,笑眯眯地跟着白挽,说听从她的吩咐。
白挽满心预期都打了水漂,恨恨咬碎一嘴银牙。
另一边,宁鸾回屋换上一身轻便服装,独自一人走出府去。
拐过一条的小巷,不起眼的灰衣人已驾着辆蒙着篷布的马车,在巷口等候多时。
“见过主子。”
见宁鸾上了车,那灰衣人恭敬道。
“嗯。去彩脂轩。”
没有多余的话语,马车平稳行驶起来。宁鸾将车帘拉开一条细缝,抬眼向外看去。
外面天空阴沉沉的,大团乌云聚集翻涌,似有一场暴雨即将倾泻而下。
……
一路前行,马车停在彩脂轩门口。
轩内已经聚集不少人,环顾四周,入目多为穿着精致的夫人贵女,又或是侍女打扮,匆匆采买的下人。
宁鸾绕过主厅,轻巧走向一处僻静的角落,绕过柜台打开一扇盖着帘布的雕花小门。
穿过幽深昏暗的走廊,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展开一方庭院,嶙峋的假山石随意堆叠,顶上泉水喷涌而下,在半空撞上山石,飞溅起细小的浪花。
缓和的流水顺着山石,淙淙聚成一汪小潭。星点浮萍中,几尾锦鲤悠然自在,不时浮上来搅碎这云影天光。
沿着小潭走去,一条小道蜿蜒其间,路边遍布浅苔香草,空气中弥漫着幽微的清香。
走到小道尽头,树丛掩映下,又是一道雕花小门。
宁鸾推开门,进入里面的小厅。
厅中占地并不多,层高却高不见顶。并未放置其他东西,只有一道雕花木质旋转楼梯,从眼前一直盘旋到屋顶。
厅墙上每隔几米,装有照明用的琉璃灯盏,灯盏下挂着雕花风铃,随宁鸾向上缓行的微风,发出纤细轻微的响声。
望春楼,终于迎来了它神秘的主人。
①参考宋代“放妻书”和敦煌莫高窟出土的“放妻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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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此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