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宁鸾跌入结实坚硬的怀抱。
抬手是战甲冰凉的触感,耳旁是温热而急促的喘息,激得颈后皮肤泛起隐约的红。
宁鸾僵在原地,两人虽是夫妻,但成婚四年,还从未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
宁鸾想要推开程慎之,越过他的脖颈,却看见府内院中站满的仆从。
管家王叔以及身后的丫鬟小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眉目间满是欣慰动容,甚至青露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宁鸾瞬间顿悟,征战三年回来,程慎之真是长进了!做戏都要做全套!
将士离家数载,若是心心念念牵挂的爱侣,必定会想要拥抱家人的。
此时程慎之的家人远在南部,虽然婚姻名存实亡,但在旁人看来,他们就是小别胜新婚的恩爱夫妻。
宁鸾垂眸,耐心等待拥抱结束。
呼吸间竟听得程慎之心如擂鼓,一声一声震得她耳膜发颤。
当年,两人完婚回门,在丞相府门口下轿,宁鸾玩心大起,顺势挽住了程慎之胳膊。
那程慎之瞬间僵硬,直挺挺地站在那,得像一块千年老木头,一步也挪不开脚。
历练几年果然是不一样了。
考虑得果真周全细致。
宁鸾暗自走神着,她还被程慎之困在臂弯里,一时间动弹不得。
另一边,程慎之脑中热气翻涌。
在边境驿站,他千万次在心中演练,若是一朝有幸,能重回世子府,那该是何等情形。
而真向皇上汇报了战况,紧赶慢赶回到府中,心中反而惴惴不安。
骑马将至府门,他便远远看到了宁鸾出来的身影。
脑海里的画面真正出现在了眼前,看到朝思暮想的人,他虽心知唐突,却也顾忌不上,按捺不住地拥住她。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每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任何一个判断失误,都可能牺牲将士们的血汗性命。
程慎之临危受命,圣上已是不抱希望,只觉若他战死,也是无妨。
但程慎之自觉责任重大,奔赴前线,凶险异常,几次钢刀都擦到耳边,刀尖蹭上精制头盔,削须短发。
边境战争接连爆发,随他一起的战士们也是惶恐,不知今日入睡,明日是否能安然醒来。
营帐里,程慎之无数次摩挲手心薄茧,心知这样下去,或许就真如皇帝所愿,马革裹尸,沉寂永眠在战场角落里。
三年,九百多个日夜。
在边关的日子里,他仰望夜空。
漫天的繁星里,他看到了魂牵梦萦中灿若星辰的眼。
心里的感情沸腾汹涌,她是不存在于世间的金色蝴蝶,是如这浩瀚星海般遥远的幻梦。
只可惜,她并不喜欢他。
他曾经的话,已经伤透了她了。
他的金色蝴蝶,仅施舍了他一点光鲜的磷粉,便被他催赶,翩然远去。
他的星空再次黯淡了。
隔着盔甲,胸口似乎都能感受到柔软余温。
程慎之恨不得这一刻得以永恒。
“你……有点闷,你能不能先松开我?”
见程慎之沉浸在思索当中,宁鸾推了推面前冰冷的胸甲。
程慎之大梦初醒。
他如贴近炭火般,急忙松开宁鸾,掩饰尴尬般环顾四周,下意识道:
“我回来了,你……大家都快进去吧,快起风了。”
众人有序接应,管家神情犹豫,抬手引导二人进入饭厅。
程慎之还未从状态中脱离出来,怔愣着向府中走了两步,忽觉不妥。
他取下头盔,大掌揉了揉散乱的头发,侧身介绍道:
“阿鸾,这是白挽。”
随着他的指引,宁鸾向外看去。
世子府大门边,除了程慎之威风凛凛的战马,还有一顶精巧的纱轿,静静在一旁停驻着。
纱轿旁立着位女子,脸上挂着盈盈笑意,端得一派大方温婉。
只见她身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笼着一件月白色的纱质外衫,头上盘髻,插着一只通透碧玉簪,正是官家女子时兴的打扮。
与京州女子不同的是,她脸庞中隐约含着几分异域风情,脖子上戴着个松石穿花银项圈,手上也满是银饰。
但单看气质,竟不像从边境里出来的异族姑娘,反倒更像是京州娇养捧着的贵族小姐。
轻咳一声,程慎之向宁鸾介绍道:
“当日战场上,我中了异族的埋伏,虽骑马进了松林躲避,可还是中了一箭。”
程慎之下意识按住左腹,“失血昏迷了过去。”
他喉结滚动,似是回忆艰难,顿了一下又道:
“还好有林中猎户遇到我,将我带到他家中,救了我一条命。我答应猎户,带他的女儿来京州好好照顾。”
“白挽,这是我给你提过的阿鸾。”
程慎之引导白挽走上前来,动作中皆是介绍救命恩人的坦荡。
宁鸾心中顾虑打消大半,她早从青露那里得知白挽的存在,今日一见,也不诧异,只觉战场凶险。
程慎之观察宁鸾神情,见宁鸾神情放松,便也少了几分紧绷。
“白挽见过姐姐。”
那白挽怯生生地行了个礼,声音清甜,像是被蜜水浸过。
“慎之征战,条件艰苦,白姑娘必然一路舟车劳顿,夜难安寝。”
宁鸾眼里带笑,端一副主人家做派。
“不如大家都先进去用膳吧,也好略解路途困乏。”
……
众人在厅中坐罢。
程慎之坐在桌前,心不在焉。他双手握拳,神思游离,还在怀念拥抱温热的触感。
宁鸾安排管家布菜,见程慎之神色不佳,只当他连夜赶路,又马不停蹄进宫,身上劳累疲惫。便也不与他多言,主动与白挽搭话。
“不知妹妹年岁几许?如今有何打算?”
听见宁鸾问话,白挽并未第一时间回答。
她神情羞怯,抬头看了一眼程慎之。见他低头把玩酒杯,并未瞧她,便扭头与宁鸾对视道:
“妹妹今年刚满十五。”
“听闻皇上亲自指婚那年,姐姐也是十五岁。妹妹也希望像姐姐一般,嫁得一位好郎君,最后……在京中能有立足之地。”
话音未落,她已是羞红了脸。
虽南部边境民风开放洒脱,但婚姻大事亦由父母做主,未出阁的女儿家说出这话,终是不妥。
宁鸾二人成婚四年有余,虽两人间关系微妙,但在外人眼里竟传为美谈。
略一思索,宁鸾心中了然,温和道:
“白姑娘不必担心,慎之一诺九鼎,对救命之人更会重视有加,定为白姑娘筹谋一桩好亲事。”
没等白挽再提什么,宁鸾瞥见程慎之放了筷,开口问:
“我命人在府中收拾了侧殿,暂时安排白姑娘在那居住,慎之觉得如何?”
程慎之只觉府中井井有条,对此并无异议,白挽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
夜晚,程慎之与宁鸾同进卧房,随行小厮贴心关上了房门。
宁鸾侧耳听外面没了动静,便熟练地从酸梨枝木橱中,抱出早早备好的薄被,在寝床上收拾起来。
两床被子均匀铺开,酸枝梨的雕花木床够宽够大,铺两床薄被绰绰有余。
程慎之抱手站在一旁,目光随即暗了暗,没有出声。
一阵翻箱倒柜,宁鸾又在床底的暗格中,找出一条淡红色的长锦缎。
只见宁鸾顺着床头的雕花床栏,三两下就将锦缎绑得扎实,一条红线将大床竖着一分为二。
窗外夜风徘徊,屋内烛火微跳。
离别胜久别,小别胜新婚。
他们新婚之夜,也用这么一道红绸,清晰分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程慎之盯着如豆的灯光,思绪飘向四年前。
接到指婚圣旨的那日,是个毒辣的艳阳天。
程慎之已经很久没有在宫里见过宁鸾了。
这么说,似乎也不确切。
宫中有宴会时,或隔三岔五公主女眷们聚会时,总能在席上看到宁鸾活泼飞扬的影子。
作为在太后膝下抚养的世子,程慎之本就是这宫中异样的存在。
他既不像皇子们,分拨了专门的宫苑居住,也不似官员或者侍卫,在宫中有固定的点位轮班值守。
他养在后宫,嫔妃们知他与皇子们一般年龄,也并不当他如成年男子般看待。他在宫中往来穿行时,也并不对他多加管束要求。
所以每当有宫宴或聚会,程慎之总会在抽出时间,找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僻静角落,悄悄远望他的金色蝴蝶。
她换了金钗,她及笄后开始盘发,她还是喜欢在发中点缀各类奇怪的饰物,她和太子打趣欢笑……
这样快活的日子终究短暂。
宣读圣旨的王公公,明晃晃地告诉他,皇恩浩荡,圣上给他安排了一门好亲事。
身为世子,程慎之早知婚事都是权力的筹码,他们的婚事,从一开始就不由自己做主。
他跪下麻木接旨,只听王公公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安南王世子程慎之,天资英睿,德才兼备……丞相府嫡长女宁鸾,温婉贤淑,才情出众……今特赐婚于汝二人,择黄道吉日完婚,望同心同德,举案齐眉。钦此!”①
程慎之几乎呆愣在原地,下意识抬手接过圣旨,脑中几乎炸成火花。
宁鸾,竟真的是宁鸾!
他浑噩送走了传旨公公,恍然若梦,不敢相信梦中的蝴蝶就这样飞到了身边。
一拧大腿,多年的习惯让程慎之强迫自己冷静。
皇帝这道指婚,明面上是体恤安南王,重视朝臣。
可实际上,有了安南王这层姻亲关系,若宁丞相生出什么异心,安南王这边境王的身份,便自然而然成为了宁府通敌的把柄。
而若安南王有异心,其世子已娶了朝廷重臣的嫡女,当世子在京州感受过优待,未必不能留子去父,让臣服于朝廷的世子取而代之。
想通到这里,程慎之卷起圣旨,短叹口气。
无论怎样猜测,这场赐婚终究只是他所期盼的。
宁鸾虽脾气娇蛮,但也不能违抗圣旨吧?
程慎之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地感谢苍天。
……
两人的婚事如期而至。
纵是程慎之有了预期,也没有想到,在新婚之夜,宁鸾会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①圣旨是我参考古代圣旨瞎编的!!切勿考究,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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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别新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