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鸾上春 第1章 开端

满地的血，浸透青石板地面。

又是这个梦。

宁鸾看着自己踉跄冲进娘亲卧房，入目皆是刺目猩红。

悬挂翠绿帷幔的雕花大床满布血污。床前的宁丞相青筋暴起，大手扼制母亲纤细脆弱的脖颈。

“阿……鸾……”娘亲的呼唤嘶哑低沉，她挣扎着，向着门外扑去，却被宁丞相一脚踢倒在地。

宁鸾想要上前，双脚却像是在地面生了根。寒意从脚下涌上来，心中却腾起无尽的烈火。

突然，背上一阵温热，迷离之中，宁鸾缓缓睁开双眼。

“小姐又梦魇了？”

青露为她搭上薄毯，一脸担忧看着她。

宁鸾揉了揉太阳穴，面前案几上堆着看了一半的账册。

“无事，不过是夏日困乏，小憩罢了。”

青露打量宁鸾神情，见确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欢喜去门外捧来一把沾露的新荷。

粉白的花瓣衬着翠绿的荷叶，让人望之清凉。

她步子轻快，从柜中拿出长颈琉璃瓶，麻利将花朵插进瓶中，嘴上也没闲着。

“小姐，世子爷带领着将士们，昨日已过洛门关。这样下去，不出三日就能抵达京州城了！”

青露麻利收拾好插花，欣喜看向宁鸾。

虽是每日见着，可她还是不由被自家小姐晃了心神。

宁鸾纸笔独坐窗下案前，一头青丝用碧玉簪松松挽着。窗外吹进微风，惹得散落青丝轻拂脸颊。

乍然一看，恍若画中仙。

宁鸾在府中的账册上写下批注，闻言笔尖微顿，抬眸轻笑道：

“是啊，慎之一去便是三年，世子府中也太过清静了些。”

“正是呢。”

青露捧来插花，推到宁鸾面前，“小姐您瞧，这花儿开得正好。您整日看账目辛苦劳神，待世子爷回来，定要心疼的。”

宁鸾沉默半晌，放下墨笔，抬手捧起一朵粉白的新鲜荷花。

“平日倒也没见你这般伶牙俐齿，莫不是主子得胜归来，惦记着你们的赏钱？”

“分明小姐最是欢喜，倒是拿奴婢打趣。不过……”

青露不知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

“小姐，今日一早便听坊市间传，世子爷大胜归京，不仅从南部带回万千兵马，竟还从边境带回一个异族女子。”

她想了想，又拧着手帕补充：

“若单是带回来也就罢了。大家都说，这是世子爷一见倾心了，准备将她纳为侧妃呢。就连那边传来的消息也……”

“异族女子？”

宁鸾有些意外，指尖一颤，花瓣上的露珠随之滚落。

“哦？什么样的异族女子，能惹得我们程世子动了心？”

“小姐，您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妃，外界传言也不过人云亦云，当不得数的！”

“是是是，青露大人。”宁鸾无奈地看着青露，“你接着说。”

“您有所不知，这异族女子可招摇了。那日世子爷入关，铁蹄踏遍城门，将士们战意未歇，好一片气势恢宏！”

青露绘声绘色，仿佛铁马冰河就在眼前，可下一刻，她又愤愤不平道：

“与这金戈铁马格格不入的，是世子爷战马后紧跟的一顶精致小轿。那轿顶竟是用绯白纱绢堆出来的，轻薄似云烟，朦胧若月影，若有若无显出女子的身形来，竟是曼妙极了！”

宁鸾眸光微沉，并未立即答话，程慎之向来不是沉湎美色之人，如此这般，定有他的缘故。

在蜀西国，以京州城为中心，向外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州，四州各派有亲王驻守，维护封地边境安宁。

一路向南，出了京州城，南边的州统称为南部。由立下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安南王程靖镇守。

为显皇恩浩荡，君臣亲近，安南王驻守南部期间，特诏安南王次子程慎之进宫，由太后亲自教导抚养。

这位世子虽非皇嗣，但宫中日常起居，皆与众皇子待遇一般无二。

尚书房念书，武演场习武，连月银用度都与众殿下等同，传为君臣美谈。

及至弱冠，皇帝又亲自为程慎之指婚。钦点丞相府嫡长女宁鸾为世子妃，还特在城中另赐世子府，许二人成婚后，按规矩搬离太后侧殿，不必再在宫中居住。

自此，程慎之便成了朝堂中最特殊的存在——既无爵位，也无功勋，但日日入宫，享天家俸禄。

其父安南王驻守南部，除岁奏例行问安外，也只有新春进京述职，才能与程慎之短暂相聚。

……

南部边境往南一百里，则是异族部落的聚居地。

异族部落上百余个，星罗棋布，各有脾性。

过去，各部落单兵独斗，内部多有不合，纷争不断，遇上蜀西大军堪称一盘散沙。

但异族战士生于马背，极擅刀枪，杀伐浴血不在话下，勉强在蜀西的重甲铁骑中残喘御敌。

直到百余年前，异族部落中，产生了一支极具统领才能的族人。

他们生来没有强劲的体格，却以极强的战略手段和精妙的军事部署一战扬名。在蜀西的强硬进攻下，接连反败为胜，使原本大势已去的异族重振辉煌。

这支统帅异族，被其他部落尊称为：蓝影。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支具备统领才能的异族代代相传，延续至今。

几十年的养精蓄锐，更让异族大军被淬炼得勇猛异常。

各部落发自内心尊崇着“蓝影”传人，狂热者甚至视其为神明，日日顶礼膜拜，期待他们能带领异族征战京州，扩展领土，把蜀西国收入囊中。

安南王镇守南部，在与异族部落日渐升级的摩擦中，举步维艰，勉强维持着双方的平衡。

异族人也逐渐让蜀西国人如芒在背。

蜀西国人与异族之间的矛盾也愈发尖锐，一触即发。

蜀西皇帝年岁渐长，沉湎于享乐，年轻时的锐气和豪迈荡然无存。

异族部落虎视眈眈，朝中既无能人异士，亦无得力干将，蜀西皇帝死马当活马医，派安南王世子程慎之前线压阵，一去便是三年。

没成想，在宫里浑噩度日的程慎之，竟转败为胜，连破异族七城，大胜而归。

圣心大悦。

思索至此，宁鸾抹开荷花瓣上滑落的露珠。现下程慎之正是备受瞩目，如芒在背之时。

在这节骨眼上，他竟大张旗鼓带异族女子回京，这必让朝中之人更加揣测忌惮，惹平民百姓骂声不断。

长叹一口气，宁鸾掩饰住心中波动，看似平静地问道：

“那情报如何得知，慎之对这异族女子一见钟情呢？”

青露自顾自为自家小姐不值，愤然道：

“世子爷从南部边界带了那女子返程，一路上关怀备至，亲自安排下人给她挑首饰买衣裳。”

她愤愤一甩手帕，“这也就罢了，异族首饰衣物确与京中不同。但那顶纱轿是世子爷安排南部最手巧的工匠加急订做，精致小巧，行动起来别有风韵。”

“京中好些夫人听闻这轿子，心生喜爱，派了人四处打探制作之法，试图效仿起来。左来右去竟打探到咱们府上来了，这才知道缘由。”

说到这里，青露心中直觉不安。

“可咱们府里自个儿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外间居然传言，世子爷外出征战几年回来，早对小姐变了心了，独独对外人那般好。”

宁鸾听青露说了这一通，本有些郁结的心思反而放松了。她打趣道：

“看你急得，嗓子都说干了，快歇歇罢。这事传得这般细，个个都像是亲眼见着般，着实不由得人不信了。”

说着便拿起案上多余的瓷杯，为青露递过香茶。

青露与宁鸾一同长大，最是相互了解脾性。见状也不客气，当场笑嘻嘻福上一礼，眨巴着眼捧着茶盏喝起来。

“坊市间惯是人多口杂的，未必真知道慎之的性情。况且，就算慎之真带人回来，咱们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宁鸾描摹着花瓣纹路，神色淡然。

“毕竟这是世子府，不是咱们丞相府，更不是……”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眼中皆是了然。

“好了，这账册还未看完，你去点笼干松香来，让我清静清静。”

“是，小姐！”青露将茶盏收入托盘，福身出去了。

见她关上房门，宁鸾无心提笔，转头看向瓶中鲜嫩的荷花。

指尖稍一用力，那浅红的荷花瓣儿便轻落下来，被揉捏着浸出了绯红的汁子。

残留的花茎被拧成一团深红，在窗外日光的照射下，显露出如血一般的死寂。

以宁鸾对程慎之的了解，知他并非坊市传言那般，是轻易动情之人。

但宁鸾心中早有疑虑，并随着这几年的出征只增不减。

两人虽关系特殊，但程慎之被派往南部第一年，每隔半月，宁鸾都能收到从战场传来的加急书信。

前几页是中规中矩的军事战况，后几页则情意绵绵，诉尽相思。

有言道：

百战情藏一纸柔，剑光难掩字痕愁。

宁鸾捏着信纸，似乎都能想象出，千里之外的驻扎营中，程慎之谈完战事，收拾心绪，隐晦又含情地写下一封封饱含牵挂的家书。

可又有声音告诉她，这不过都是程慎之逢场作戏，掩人耳目。

那年，程慎之双唇开合，冷漠淡然地告诉她，他平时最厌烦这样聒噪的女子，既不温柔得体，也不识人间疾苦，浑身充斥着娇小姐的矜持傲慢，必不会懂得他在宫中挣扎生存的艰辛。

那吐出的话语如卷着冰霜，黯然隔人于千里之外。

他书信上的温馨小意，与当年吐出的冷言默语，交杂成为掩盖两人婚后关系的绝妙利器。

随着时间推移，书信从起初的半月一封，到三月一封，再到一年半载也难收到一封。

三年战事，打哑了蜀西与异族之间的战意，更分隔了程慎之与宁鸾两人之间的情意。

安南王世子程慎之，当朝丞相之女宁鸾，本应是年少青涩，情投意合。却在浩荡皇恩下，成为博弈间的棋子。

朝中局势暗流汹涌，诡谲多变。

昔日被视作弃子的程慎之，如今战功赫赫，凯旋归来。

昔日里门第尊贵，金枝玉叶的宁鸾，如今身份敏感，如履薄冰。

年少时捧在掌心的纯真，或许早如手中碾碎的绯红花瓣，在悄无声息中散成一片荒芜。

……

将揉碎的花瓣抚落案几，宁鸾拿过狼毫，指尖微微发颤。

“五月十四，购文房四宝，银三两……”

廊外穿堂风忽起，带着地上散落的残红卷过案前，打着旋儿穿过朱红的院墙，飘向远方。

再也没有回来。

——

那年的端午，御花园的榴花红得耀眼。

皇帝喜□□席，每逢佳节，皆安排皇亲贵族，朝中重臣，携其家眷，共度佳节。

十来岁的宁鸾穿着嫩黄襦裙，像尾游动的锦鲤，在命妇宫女堆中穿梭。头上的蝴蝶金钗随之跳动，展翅欲飞。

同龄的公主女眷们与她关系颇佳，带着绣球与她打闹玩耍。

皇子们亦爱逗这个爱撒欢儿的小姑娘，常带着糖糕，或女儿家喜欢的宫样首饰哄着她。

宁丞相借宴会热闹，与朝中重臣推杯换盏，极力拉拢关系，抽空看女儿在贵人间如鱼得水，甚是满意。

朝臣们贺过两轮，又有专人念过祝辞，宫人们排着队，按规制往太清池里投入“火龙船”和莲花灯。

池中百盏花灯逐水飘动，掩映着一人多高的火龙船，悠然飘在池中，煞是好看。

其中的火龙船以细竹为骨，两侧龙翼装饰各色纱绢彩纸，随风轻动，在碧绿水面荡漾出阵阵波纹。

首领太监乘坐小舟，划至湖心，小心用手中火把点燃火龙船。

只见一道火光从船尾直蹿到船头，池面上顿时流光溢彩，将宴会气氛推向**。

看过热闹，吃完清凉的糖渍桃片冰酪，宁鸾厌倦了宴会中的觥筹交错，神不知鬼不觉溜进一旁的御花园。

御花园中落英缤纷。宁鸾与蝴蝶蜻蜓打闹一番，正是不亦乐乎时，恍惚听见墙侧传来说话的声音。

提起碍事的裙角，爬上墙边假山凹凸不平的石面，她屏住呼吸，探头向墙外望去——

几个锦袍少年围聚一起，步步紧逼，将一个瘦弱的蓝色身影围堵至墙角。

那人虽也身着制式宫装，但细看下，与皇子们的袍服略有不同。

不仅领口少了金线缝制的云纹浮雕，腰间也失了配套的宫制丝绦，显得有些素净。

再端详一番，那蓝衣人衣摆处，还沾着几处莫名的灰尘，肩侧更有墨迹晕染开来，像是被人故意染上的。

小宁鸾稍加辨认，众人为首那位身着明黄蟒袍的男子，正是刚刚在宴上颂念祝辞的太子殿下！

宝宝们点点收藏啦~[狗头叼玫瑰]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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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世子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