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海 第3章 第 3 章

“喝点东西吧。”

斥青的双手还有些哆嗦，抬头看了眼青衣女人递来的白瓷瓶，她微颤着伸手接过，却并未直接喝下，而是垂眼打量了几番瓶子，问道：“这是什么？”

“能饱腹的东西。你不是说很饿？”青衣女人眉梢轻扬，语气里颇含有循循善诱的意味，“喝了它，你就不会再被饥饿折磨了。”

斥青注视着她的眼睛，里头除了些许笑意再看不出其他东西。

复垂眼看着手中瓶子，斥青拨开瓶塞，简单嗅看后，未多做思索，微仰起头，脖颈似颈竹，咽饮下甘澧，竹节环佩，翠骨藏锋。

眼见少年干脆的动作，青衣女人指尖轻敲玉箫，笑意越发深：“如何？”

斥青抿唇细细品味，奈何喝得太快，口中只剩下一股若有似无的清甜。

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实话道：“没怎么品出来，只觉得很纯粹。”

“你喝得太快，自然不容易品出滋味。”青衣女人拨弄着火堆，仅存的一点柴火轻飘，暗淡得剩下一片残灰。

“不过，蓬莱仙树凝结的琼浆本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她拿起已死的怪物，玉箫空点，一团红光出现，将怪物尸体包裹。

“但补足气力还是绰绰有余的。”青衣女人起身看着斥青，走近后活像一面墙堵在了面前。

此外，这人除却身量高大，浑身不自觉散发的气势亦不容忽视。

“喝完了琼浆，便跟我走吧。”

“去哪？”

斥青站在青衣女人身后，不动声色地端量着。

从后头看，这人衣袂飘飘，瞧着倒是越发肖似天上之士。

青衣女人状似讶异，回眸一瞥，道：“难不成你还打算在这待着？”

“什么？”斥青听得发懵。

青衣女人转过身，隔着几十米，执箫往上轻提，一股气流瞬间汹涌飞湍，水汽迸到斥青发梢，或是沾湿眼睫，令她愕然。

“私入修行中人的境界，可谓大忌。”

“年轻人，你该出去了。”

……

一阵白光闪过，斥青一个恍神，发现自己回到了原来的山谷。

她再一俯瞰，山谷底下的火光全然不见踪迹，月光照耀下，唯余一片枯草干泥。

年轻人心里纳闷，不由发问：“你真是神仙？”

青衣女人略低头，反问道：“你觉得我是吗？”

斥青与之静静对视几息，得出结论。

——无论是不是神仙，这人都不是简单角色。她眼睛里分明蒙着层细雾，琢磨不清，目光却似寒芒。旁人看不透她，她倒是能把别人的心思查探个彻底。

将少年的挫败尽收眼底，青衣女人嘴角轻勾，她活到这么大岁数，心里想的什么，岂是十几岁的小丫头能看透的。

“我不是神仙，只是个修行中人。”她盯着斥青毛茸茸的发顶，忽然抬手往上揉了揉。

斥青脸一皱，横眉怒视，面带不悦。

青衣女人动作一顿，慢慢收回手，笑了笑：“我瞧你头上落了片叶子，帮你拍了拍。”

她家中几个丫头小子都已长大，早不复小时候的可爱样子，甫一看到这姑娘，她难得手痒，下意识就上了手。

不过……

她垂眸细细思量，忽觉清墟人少，孩子都大了，山中多是冷清。

不如再收个徒。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斥青正拨弄着自己被揉乱的头发，本有些气恼，可自己喝了此人给的琼浆，到底吃人嘴软，还是压着不悦道：“斥青。”

“哪两个字？”

“开地斥境的斥，万古长青的青。”

青衣女人瞳孔略缩，长眉轻挑：“好名字。”她弯腰凑近斥青，压迫感瞬间倾轧而下，“也好大的口气。”

斥青摁住腕侧狂跳的脉搏，语气倒是平稳，但少年人的狂妄丝毫不加掩饰。

“人生匆匆数十载，我自然要为自己活一次。”她抬头与青衣女人对视，目光毫不避让，“此心之志，便以名作誓。一生寿数有限，当开拓出前无古人的疆界，此后千万年，仍能叫后人景仰，我的名字，我的事迹，将永世长存。”

青衣女人听完后，定定看着斥青飞扬肃然的神色，不禁扬唇大笑。

“永世长存……”她沉吟片刻，不禁抚手称道，“好志气，有胆魄。”

“不知你这位将让万世称颂的有志之士可愿入我清墟，做我屈灵端的徒儿？”

斥青侧首：“你要收我为徒？”

屈灵端道：“你喝了我的琼浆，总该对我有所回报。”

“正好，我今日颇想再收个徒。本君瞧你骨骼清奇，倘若潜心修行，往后定可大有所为，这也与你之所愿不谋而合，不是吗？”

月轮高悬，停在屈灵端身后，光影照于身，其态堪比神姿仙长下凡，正欲点化迷途少年。

“为何要收我为徒？”斥青并没什么拜人为师的想法，遂接着婉拒道，“多谢仙长抬爱，不过我向来逍遥惯了，并不打算多个师傅。”

“年轻人纵使常做逍遥，也该有一些挂念拉着，不然岂不是时刻都能被风吹跑？”屈灵端越看斥青越满意，直觉这年轻人很有潜质，非常适合清墟门。

她低眉瞥了眼山坡边的枯木，悠悠问道：“你说你要名垂千古，那你打算如何做呢？”

闻言，斥青微怔，敛眉道：“护卫苍生，活个自在。”

“可照当今这世道，你一个凡人，如何能护卫苍生？”

屈灵端掀起眼皮，指尖轻敲玉箫，语气突沉，“小丫头，你可知方才你已饿得神魂离体，若非我给你的那瓶琼浆作补，现下你应该已经彻底魂飞九天了。”

“如此说来，凡人饱受躯体之困，若再遇上几个凶恶妖兽……”她轻叹一声，“别说护卫苍生名垂千古了，只怕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屈灵端的这番话说得恳切，也是事实，令斥青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处境。

自己一路奔走，原是打算去看望旧友。走到半道上就见黎民众生之苦，纷争战火，天灾**，无数苦难压在百姓身上，翻不倒，砸不烂，却一次又一次压塌人们重拾的希望。

而她自己，其实也算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纵然自己有些功力，可饥饿这种对手源于自身，没法儿用刀砍死。加上附近估计没什么正常人了，都是些食人的怪物，她又杀了独眼男，说不准独眼男的同类现下正准备派出更多人抓她。

或许是被逼无奈才会选择屠戮人命，但吃人，吃一个个鲜活的人，将人和牲畜一样宰杀，这种行为只会惹得天怒人怨，不得善果。

依此来看，她的结局无非两个，被抓到后大卸八块，或者是成功逃出去，但极大可能饿死在半道上。

己身处境已经艰难，更何况，她还带着个漆小潭。

斥青凝神思索半晌，终于出声道：“何为修行？”

屈灵端负手而立，仰面眺瞩无遮无挡的圆月，一字一句，声缓而实：“修行，亦为修道，即是修心。识得世间种种，求得真我，方以破妄，当悟此间本质。”

“古今千千万修行者，所选途径各有不同，目的却尤为一致。”

屈灵端站于树边，夜风掠衣，也将其口中掷地有声的四个字托举向苍穹。

“飞升成仙。”

余音似散，声至云野，顺月光而下，回荡空寂山峦，在斥青心口敲鼓一般，久未停歇。

……

趁着少年愣神之际，屈灵端运转玉箫，化出一抹黛绿色灵石。

她将之递到斥青面前，示意少年收下。

斥青抿了抿嘴，正伸手欲接住时，绿莹莹的玉直接散成一缕青雾，钻进了她眉心。

少年摸了摸眉心，感觉上头有点发烫，“这是怎么回事？”

目的达到，屈灵端嘴角微扬，因妖邪肆虐而烦乱的心情好了不少。

“灵石感知到你接受它，已自存于你的识海。”

她抬手持箫在斥青头上轻敲三下，刹那间，斥青只觉耳清目明，丹田处温热气流分外明显。

屈灵端聚神查看斥青体内涌动的灵息，眉梢笑意简直满得快溢出来。

灵石本为固身，结果这姑娘直接借此一步到了炼体。

眼瞧缕缕荧光在斥青体内恣意流转，就像鱼入海，尽情遨游，不见半分阻碍。这足以表明，此少年生来就是汲取天地灵气，修炼仙途的绝佳苗子。

“走吧，我的好徒儿，为师还有要事，不得耽搁了。”

屈灵端说着拂袖转身，正准备离开，没走两步却被斥青叫住。

“等等。”斥青快步上前，言辞认真，“您要收我为徒，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屈灵端挑眉：“哦？”

……

……

一炷香后，屈灵端看着洞口处站着的，还不及自己大腿高的小人，额角青筋不由直跳。

“这是你妹妹？”

斥青摇头，拎着包袱牵着漆小潭走出山洞，道：“她叫小潭，是……是我一位朋友的侄女，也是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

屈灵端低头看向小姑娘，可她气势太强，将漆小潭吓得紧抓住斥青衣角，躲在后头不敢出来。可小女孩到底不过三岁，难以压制孩童的天性，还是悄悄探出了头，盯着屈灵端，眼睛里含着好奇。

屈灵端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清墟门几个徒儿基本上都是她捡来的，捡到她们时，年纪最小的四徒儿引善也已有十岁，堪堪知晓世事。

实话说来，修炼多年，她这个活了几百岁的老家伙，还真没怎么和这么小的孩子相处过。

但——

年岁小，倒是可爱不少。

只是太瘦了些。

屈灵端移开目光，又拿出一个白瓷瓶，递给斥青：“把这瓶琼浆给她喝了吧。”

斥青接过，将瓶子递给漆小潭。喝完玉露琼浆后，小姑娘发黄的脸色总算恢复了点红润。

“如您所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斥青把瓶子递还给屈灵端，目光灼灼，“在漆燧找来之前，我得一直带着她。这是我拜师的唯一要求。”

屈灵端低笑一声，没有言语，反而半蹲下身子，对着漆小潭招手。

她刻意收敛了气势，加之出众外形，漆小潭逐渐放下防备，缓缓探出身子，但右手还是抓着斥青衣摆。

屈灵端把玉箫递到漆小潭面前，小姑娘很快被通体剔透的玉箫吸引，不自觉走到了屈灵端跟前。

“小潭，喜欢这个玉箫吗？”

漆小潭有些认生，没说话，只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陌生女人，眼睛里透露出内心的渴望。

屈灵端了然一笑，倒没真把玉箫给她，而是变出了一根小了不少，以漆小潭的身量小手刚好能握住的竹箫，上头还绑着飘飞的丝带。

拿到竹箫后，漆小潭很高兴，双眼亮晶晶的。

屈灵端将手伸到漆小潭面前，小姑娘昂头睁着眼睛，愣了半晌，慢腾腾把手放了上去。

“走吧。”

屈灵端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牵着漆小潭，朝后边的斥青摆了摆手。

斥青紧跟上前，踌躇犹豫道：“您这是答应我了？”

屈灵端斜睨了少年一眼，凤目流转之时，月色倒影在里头泛起涟漪。

“我既然已经收了你为徒，你的所有我自然都会接受。”

她走得很慢，刻意放缓了动作，以迁就漆小潭的步子。

“况且，这小姑娘也挺可爱的，就当我出一趟门，收一送一，除了新徒弟外，还附带着多了个徒孙。”

屈灵端轻笑一声，接着道：“毕竟，本君活到这么大年纪，还没怎么感受过含饴弄孙的乐趣。小潭看着不过三岁模样，正好能让我试试。”

“让我感受感受，看看新生命该如何精彩，以告慰我这把不再年轻的老骨头。

老骨头？

她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年华正好，如何能叫老骨头。

斥青攒眉蹙额，万分不解。

忽然一股凉风袭来，轻叩额角，斥青耳边响起屈灵端的声音。

“别总是蹙着眉，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不明白的事。”

“快跟上。”

声音在少年耳边打了个转，很快消散，吹进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