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余孽,死不足惜!”
剑意随声袭来,凌冽破空,带着十成十的修为,直往困囿于竹林绿海间的少年而去。
忽而云销雨霁,万鸟腾飞,盘旋于太衡宗顶,发出凄厉哀鸣。
太衡宗代掌宗主屠绝眉眼微动,缓缓抬手执弓,往竹林射出一箭,箭尾银光蜿蜒盘旋,海中白龙般折断已近少年身前的呼啸剑灵。
剑灵之主公孙良眼神一凛,收力不及,往后疾退几步稳住身形。
他瞪向站在人群中心的屠绝,刚要开口质问,只听年轻女人轻飘飘出声。
“公孙长老这么着急做什么?”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白须老头,神色莫名。
公孙良老脸一凝,倒是很快找了个借口,“此子杀我孙儿,手段之残忍,苍天可鉴,罪不可赦。我这个为人祖父的自然要为我孙报仇。”
他接着话锋一转,对着屠绝道,“不过,老朽倒是要奉劝屠绝姑娘一句,你虽为代掌宗主,可手也不要伸得太长了。”
屠绝微笑了笑,眼角毫无起伏,很不走心地应付:“公孙长老说的是,我一个晚辈,当然不会插手像您这般年长者的事。”
“但这丫头杀过的人不单有您的孙儿。自然不再是您一家之事,也不该只遵您一家之言。”
“总得先听听当事人的陈词。”
说罢,她走上前,看向倒地不起的年轻女孩。
血色染红面颊,清凌凌的草木气仍存,净水天湖般纯粹的修为外泄,屠绝没从女孩身上发现半分魔气。
——这让她怎么也无法将其与传闻中剥皮抽筋,鞭魂碎魄的杀人魔头联系起来。
屠绝眉头轻蹙,略垂首看着斥青狼狈的模样,沉声开口:“斥青姑娘,你可知罪?”
闻言,斥青原本松落的头颅抬起,一双灌满恨意的眼睛直直盯着屠绝,鲜血从少年肺腑涌出,于嘴角溢出缕缕殷红。
她勾起唇角,满目讥讽。
“我有何罪?”
“你们该庆幸我只杀了凶手,只拿了几个头颅葬我师兄。”
话音才落,女孩身形微动,一柄黑刃闪过,不等屠绝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斥青拿着匕首挟持于身前。
斥青紧握着赤刃,抵在屠绝脖颈上,声音已经因为抵抗多日而嘶哑粗粝。
“让我离开太衡,否则——”刀锋往前一推,屠绝的颈上瞬间多出一条显目血痕,其意不言而喻。
随屠绝而来的人见此状顿时面色一变,接连不断劝说满身残血衣的斥青。
双方僵持不下时,人群里一个弟子不动声色地暗自离开,动作飞速,很快请来一个着碧色衣衫的青年。
青年趁着所有人仍在紧张对峙,幽步进入竹林内,从后面逼近,一个手刀,朴实无华地把斥青劈晕倒地。
他随意瞥了眼失去意识的女孩,旋即神色焦急地看向屠绝:“师姐,没事吧?”
屠绝深吸一口气,冷冷瞟了他一眼,神情恼怒又无语。
将血痕任意抹去,脖颈瞬间细腻如初。她侧身对青年发问:“你觉得以她现在的模样,杀得了我吗?”
屠绝正说着,只一个转身的功夫,昏倒在地的女孩瞬间被不远处的一个卷发男人抓了过去。
男人身材高大,大手抓着斥青的脖子,像猎手捏住了羔羊命脉。
屠绝余光瞥见,悚然一惊,立刻朝男人大喝:“薛定嵘,你要干什么?!”
男人抬眸,与屠绝四目相对,高昂的姿态神情冰冷。
只听他一字一句答道:“替灵端仙长清理门户。”
屠绝刚要动手将人抢回来,又听他补了句:“屠宗主放心,我不会伤她性命。”
当然,也只会留她一命苟延残喘而已。
霎时间,风沙跟着斥青凌空飞旋,女孩体内一股股绿色灵息被薛定嵘扯出,铺满整个竹林穹顶。
天色复葱茏,绿意青翠作荧火,燃烧得重林草色簌簌作响,经鸟悲歌。
屠绝飞身接住枯叶般飘落的女孩,探查一番,发现她虽无性命之忧,但其丹田已毁,修为尽散。
此境已成定局,无法更改。
众人围剿之下,少年终难逃脱。
屠绝叹了口气,凝眉施法护住斥青筋骨。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望灵端前辈不要怪罪。
——
天地空泛,不见虚空中一抹苍白身影。
白衣人坐在空无当中,手中捧着本书卷。
书卷之上显映出斥青血痕斑驳的身体。
卷中继续传出碎杂的声响,白衣人随手将书卷抛开,书册霎时化为一团冷冽冰霜,发出腾腾白气。
已经预见多次的结局,实在没什么意思。
白衣人走出识界,而后举目遥看,皆作凋零废墟。
祂轻叹一声,此地所闻所见,所听所感,除了荒芜,再无他物。无生无死,是万物的结局,也是这处天地的结点。
白衣人静立于令人心悸的空旷,微微抬头,仰视头顶暗淡又闪烁的光点——那是随天地崩塌而亡的千万魂魄。
她们就快完全消失了。
祂没亲眼看过这些灵魂生前的模样,只能依靠废墟旧址简单搜取滞留在光阴中的痕迹。
方才书卷当中名叫斥青的少年令祂记忆深刻,因为那双墨绿色的眼睛。
喜怒哀乐皆到极致的眼睛。
忽有碎雪坠落,沉沉砸在白衣人眉间,血迹洇出。
白衣人伸手接住,指尖摩挲湿润的冰凉液体,心头不由涌上难言的孤独。
祂来自荒芜,如无意外,将永恒存在于万千生灵的坟茔前,变幻出的躯体只能流淌出刺手寒冰。
回想起方才在书卷当中感受到的鲜活,白衣人身形微顿,寒月般的光轮笼罩面容,看不见五官神色,只低垂的光晕彰显内心的起伏。
祂走到一块陶碗碎片前,碎片上有一条暗沉的枝条。
白衣人拿起枝条,幽幽死气萦绕上指尖,只可惜,这曾让祂看得厌烦至极的死气也已经只剩分毫。
天地**枯萎太久了。
正要将之丢下时,一股霹雳紫气突然径直撞上祂未收回的手。
不消片刻,白衣人幻化的身形彻底被迅疾雷电覆盖。
神魂被迫脱离雷电密布的躯体,意识悬浮至半空,底下废墟倒是被雷鸣电闪劈出些许鲜活气。
“魂魄都溃散了,竟然还余下一口怒火,难不成……”白衣人呢喃有惑,意识触角般感知雷电外沿。
可很快祂就察觉到不对。
雷电在扩散,残垣却在重建。
……
不,不对,不是重建。
是复现。
祂眼瞧着座座高山拔地而起,流水由缓变湍急,倾倒进湖泊河流,水迹往上翻涌。
天地逐渐清晰,至少在祂可感知的疆域中,一切都可见。
祂第一次亲身看见行走的人,粗布麻衣,绫罗绸缎。
在山野,在楼宇。
在澄明真实的天地。
这些人不再是一个个支离破碎的魂体,而是可以触碰到的存在。
祂说不清众人名姓,但无比肯定的是,在天地塌陷后的废墟残垣中,这些人都曾留下痕迹。
祂看见过。
尤其是她。
——
“抓住她,快抓住她!”
黄土弥漫的山坡上,一个衣着狼狈的少年疾步奔逃。
她往身后瞥了两眼,几个面露精光的男人仍然紧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前边没路了。
斥青叹息一声,止住步伐,在悬崖边转过身,露出张灰尘蒙覆的脸。
身后一个独眼男人见她停下,倒是不再急迫,反而换了副姿态慢腾腾朝斥青逼近。
“小姑娘,你不是说饿了吗?我们正给你煮了一大锅鲜肉汤,你怎么就跑了呢?”
男人歪嘴摆出自以为和善的笑,盯着斥青的眼神满是无法掩盖的贪婪:“跟我回去吧,菜都已经备好了,有酒有肉,保管你吃个痛快。”
独眼男人说话间不断散发出浑浊臭气,冲得斥青难以呼吸。
她万分嫌恶地蹙眉后退两步,脖子后仰,妄图离臭气远些。可没想到脚下踩到块碎石,整个人身形一晃朝后仰,眼瞧着就快掉下悬崖。
此景把独眼男人吓了一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作势扑向崖边。
这可是条大鱼,无论是留下来自己吃还是卖出去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绝对不能让她掉下去。
他猛地扑向斥青,眼瞧着就要抓住斥青左腿,没想到明明就快掉下去的少年忽然一个空中翻越,鲤鱼打挺般直起身体,一脚把独眼男人蹬到了身后。
独眼男被踢出一道弧线,直奔悬崖而去。
其余几人见状,霎时怒火滔天,举着刀就要往斥青身上砍去。
斥青提起背后大刀,双手扬起,只此一刀,狠狠劈断了几人手里沾满血迹的凶器。
空山无风,一时静寂,而后断刃截截落地,乒呤乓啷响彻耳畔。
刀成几段废铁,几人惊愕呆立,回过神来便身一扭,打算逃跑,他们是想猎食,不想送命。
只是还没走两步,悬崖边忽然传来独眼男人的声音:“你们跑什么?!几个大男人难道还怕打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吗?!”
几人被他一喝,逃跑的动作一滞,停在原地有点纠结。
冲着这姑娘劈断他们手里砍刀的动作也知道,今天他们是碰上硬茬了。可话又说回来,他们几个全是壮年男人,难不成还真打不过一个看起来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吗?
纠结来纠结去也没个结果。实力不济,又自大得不肯放弃,唯有求生本能令他们在原地与自身僵持。
斥青转身直接提着刀往悬崖边走了过去。
独眼男扒着悬崖边,又惊又怒地盯着朝自己而来的少年,色厉内荏地呵斥:“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心狠手辣?居然把我踢下悬崖,快把我拉上来!”
“你觉得可能吗?”斥青垂眼,像看蠢货一样俯视独眼男,沉声发问,“你是不是吃人?”
独眼男此刻依旧装出一副被误解的恶心作态,惊喝一声:“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好心款待你,你居然如此污蔑我!我明明是想帮你,怎么可能吃人,人怎么会吃人?!”
声音挺大,演得太假。
斥青也不多说,直接悬刀于独眼男的手之上,又问了一遍。
独眼男并不作答,阴险之色却显现出来,仅存的右眼睛跟毒蛇一样喷出恶意。
他突然咧嘴一笑,伸手抓住斥青的脚。
斥青刚皱眉盯着他的手,独眼男瞬间发力,用力一扯,企图把斥青甩下悬崖。
动作迅速,恶意满满,奈何实力有限。
斥青低头看了眼自己才迈出半个步子的脚,摇了摇头,挪开目光转到独眼男身上,启唇出声:“废物。”
“你吃人。”
“吃人的废物。”
“吃人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