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闹什么?!”族长陈福全威严的声音响起,他带着陈默和几个族中子弟,踏进门来。
陈默见此状况一个箭步冲上前,蹲下探了探母亲的鼻息,发现只是昏迷,紧绷的下颌线条却丝毫未松。
他抬头,目光极其复杂地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昭时安,薄唇紧抿,终是一言未发。
昭时安看见陈默的时候,愣了一瞬,陈默什么时候离开的,她竟没有发现。
人群像潮水般分开,让出一条路。
族长陈福全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他穿着整齐的褂子,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脸色瞬间铁青,手中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
他不问青红皂白,直接下达了命令:“反了!反了!”他须发皆张,“悍妇!竟敢对婆母下此毒手!来人,给我押到祠堂去!”
祠堂内,灯火通明,气氛肃杀。
陈氏已被抬到一旁,额头简单包扎着,白布上还渗着骇人的血迹。
她双眼紧闭,依旧“昏迷不醒”睫毛颤抖着。
昭时安则被两个粗壮的族妇死死按着,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
膝盖传来的刺痛和彻骨的寒意,远不及她心中冰冷的万分之一。
族老们围坐一圈,看着头破血流的陈氏,再看向中央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的昭时安,脸上尽是鄙夷与愤怒。
“目无尊长,悍烈伤人,此风绝不可长!”
“竟将婆母伤成这样,这是要我们陈家在全村面前把脸丢尽啊!”
“族长,绝不能轻饶!”
昭时安开口:“是她先扑上来。”
“住口!”一个族老厉声打断,“事实俱在,还敢狡辩!”
族长陈福全居高临下地坐在上首,他看着昭时安,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陈昭氏,你恶语辱骂尊长在前,悍然动手行凶在后,证据确凿,险些酿出人命。”
他顿了顿,将昭时安的罪名钉死,“按族规,此等忤逆不孝、心肠歹毒之辈,当——沉塘处死,以正家风!”
第三章
“沉塘”二字如同惊雷,让昭时安浑身一颤。
昭时安明白了,这不是评理,这是定性。
族长亲自出场,不是为了查明真相,而是为了快速平息这场可能损害家族声誉的风波。
在绝对的权力和体力差距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只会给对方立刻拿下她的借口。
清晨,阴冷的河风卷着水腥气,刮在脸上又湿又冷,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天光未明,河边已乌泱泱围了一圈人,大多是陈家族人,脸上带着或畏惧、或好奇、或事不关己的看客神情。
族长陈福全,面色铁青地立在最前方,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颤。
昭时安被反绑着双手,发丝凌乱。
而那个名义上的丈夫,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福全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威严与沉痛:
“陈默媳妇,过门以来,不敬尊长、懒惰成性、搅乱家宅!更甚者,危言耸听,装神弄鬼,污蔑婆母,蛊惑人心!其行可恶,其心当诛!今我陈氏宗族,依祖规,判你沉塘,以正家风!”
“行刑!”他枯瘦的手一挥,声音斩钉截铁。
几个被点到的族中青年,脸上带着几分不情愿和畏惧,互相看了一眼,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伸手就要来拖拽昭时安。
人群外围,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沉默伫立。
当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被捆绑的、那个他寻找了数年之久的身影上时,眼神骤然一冷,周身气场瞬间变得凛冽。
他毫不犹豫,立刻就要分开人群上前。
就在此时——
“我看谁敢!”
昭时安一声厉喝,抢先一步,成功地让那几个青年的动作僵在半空。
那道身影也随之顿住脚步,他停在人群边缘,深邃的目光看着那个在绝境中挺身而立、毫无惧色的女子。
这与他记忆中柔弱无助的昭时安截然不同。
“陈福全!睁开眼看看,现在是新中国了!县里就有公安局,有人民政府!我今天要是死在这里,就是一条明确的人命官司!”
“你以为公社和县里的干部都是吃干饭的?他们正愁找不到典型,来收拾你们这些搞封建私刑、对抗政府的宗族势力呢!你今天淹死我,明天就是你,还有你这几个负责动手的儿子,都得排队去吃枪子儿!”
三叔公陈福全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想反驳,一时却找不到更有力的言辞。
不等他反应,昭时安猛地把头扭向那几个青年:“今天谁的手碰到我,谁就是杀人犯的主犯!长老们年纪大了,活够了,可以等死!你们呢?背着杀人犯的名声,你们自己,你们的子孙后代怎么办?政府查下来,第一个抓去枪毙的,就是你们这些动手的!”
几人脚步顿时迟疑。
趁众人被这接连的威胁震得心神惶惶,昭时安继续道:“淹死我?这河里的冤魂等着找替身呢!我死了,就拉你们全家老小下来陪我!”
她声音陡然拔高:“我诅咒动手的人,断子绝孙,全家死绝!!”
最后那句恶毒至极的诅咒,击溃了那几个年轻人的心理防线。
手里的绳子像烫手山芋般脱手落地,向后猛退。
这一下,严密的行刑队伍瞬间溃散,骚动在人群中蔓延。
陈福全脸色铁青,正欲强令心腹亲自上前,彻底控制住昭时安。
就在这时,人群被分开,一个男人平静地走了出来。
他身形极高,站在一群瘦小枯干的村民中,如同鹤立鸡群。
背光而立,清晨的微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冷硬的轮廓,随着他迈步上前,面容从阴影中显现,那是一张极具冲击力的帅脸。
眉骨很高,衬得眼窝深邃,鼻梁如峰,唇形薄而分明,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个闭塞村庄格格不入的、冷峻而强大的气场。
陈福全到嘴边的呵斥卡住了,他混浊的老眼精准地发现来人与众不同的气场和那身过于齐整的中山装。
晋野没有看陈福全,他的目光先落在昭时安身上。
她穿着打了补丁的灰布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却不孱弱的骨架。
黑发黏在苍白的面颊边,却越发衬得那脸的轮廓极好,尖俏的下巴,挺直的鼻梁,即便闭着眼,也难掩那种清冷又脆弱的美丽。
看着她单薄挺直的脊背和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颊,他的眸色深了一下。
随即,他转向陈福全,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天然的居高临下:“陈家沟的族规,大得过国法?”
陈福全心头一凛,脸上瞬间堆起谨慎而略带谄媚的笑容,腰身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这位同志是……?”
晋野没有回答,只是对身边那个沉默如影的年轻人微一颔首。
那年轻人一言不发,只从随身携带的、印着五角星的军绿色挎包里,取出一台在这个年代极为罕见的黑色照相机,对着陈福全和那几个行刑青年“咔嚓”就是一按,刺眼的闪光灯让所有村民一阵骚动。
“你…你这是干什么!”陈福全脸上的笑容僵住,转为惊怒。
“存档,备案。”晋野的语气依旧平静:“陈福全同志,你们今天的行为,是典型的封建陋习残余,对抗中央政策。你和这几个积极参与者,在县革委会和公安局,都已经挂上号了。”
他往前踏了一步,那双皮鞋踩在碎石上,沉稳有力,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现在,你还要继续吗?”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陈福全握着拐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他毫不怀疑对方话里的真实性,那台照相机就是权力的象征,他惹到了绝对不能惹的人!
“不…不敢!不敢!”陈福全连连摆手,额头沁出冷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笑容,“是我们糊涂!我们老糊涂了!不知道中央的政策这么紧……多谢同志您指点,多谢您……”
他猛地转向昭时安,眼神复杂,却不敢再有任何狠戾,只是飞快地、仿佛甩掉什么烫手山芋般宣布:
“陈昭…昭时安,你…你既然心不在我们陈家,我们陈家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从今日起,你与我陈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你的死活,自凭天意!”
晋野这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陈福全如蒙大赦,一刻也不敢多留,几乎是带着族老们连滚爬爬地离开了河边,围观的村民也在一片震惊与唏嘘中迅速散去。
河边,只剩下浑身湿冷、双手刚被解开的昭时安,和站在她面前,沉默不语的晋野。
阴风依旧,吹动着昭时安散乱的头发。
昭时安挣扎着站起身,形单影只地准备离开这个吃人的村落。
“等等。”晋野喊住她,脱下自己的中山装外套。
他想给昭时安披上,手触及到她冰冷的目光,四目相视,晋野愣了片刻,只将外套递了过去。声音艰涩,“你……不带乐乐一起走?”
昭时安警惕地看着他,没有接。
“乐乐?”昭时安这才想起原主还有一个孩子,在她刚醒来第一天就被恶婆婆拽走了。
“被他们抢走了,跟着我,朝不保夕。离开我,或许……对他才是好事吧。”
她说完,决绝地迈开脚步。
“昭时安!”晋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那个折磨他已久的问题,“生下他,你后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