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句唱词结束,台上的爱恨情仇告一段落,沈南辞与一众伶人躬身谢幕,他的女装扮相实在妩媚动人,惹得台下的闫松鹤都赞叹不已。
''怪不得人人都道梨园好,啧啧啧,这扮相加上这曲子可真是人美曲妙啊!''
对面的易知舟浅勾了勾唇角,他天生对戏曲无感,自然也听不出好坏,只是目光略过台上的沈南辞时微微一顿,见他男扮女装,想来是为博公主一笑。
人生在世,果然各有各的艰难。
他低头喝着茶,不消半刻,新的曲目又开演了。
闫松鹤一边喝茶一边看戏,得空还不忘与身旁的小侯爷闲谈几句:''听说滇南的盐铁案有结果了。''
易知舟眉梢微挑:''噢?''
一年前,武帝命八皇子前去督办此事,朝中有些人在背后嚼舌根,说陛下有意给八皇子铺路,贪腐案兹事体大,办好了可是头功一件,年轻的八皇子有了政绩,在四位皇子之中份量自然水涨船高。
闫松鹤老神在在:''看样子,八皇子此番要加官进爵喽。''
易知舟轻笑一声,不予置评。
闫松鹤兴致勃勃:''唉,你说陛下会不会像夏高祖那样?''
易知舟抬眸看他,夏高祖最出名的一件事,便是临死之前废长立幼,这也间接导致了国家最终走向衰败。
闫松鹤压低声音继续:''陛下宠爱洛贵妃举国皆知,对八皇子和九公主亦偏爱有加,此番,八皇子在盐铁案上立了大功,想来更得帝心,只怕东宫······''
易知舟不想妄议国事,但闫松鹤是他的知交旧友,他只能轻道一句:''陛下不会。''
闫松鹤见他语气笃定,兴致更浓。
易知舟轻声道出自己的理解:''国库空虚,此番滇南盐铁案牵扯众多,拔出萝卜带出泥,既能惩戒一大批贪官污吏,又能罚没巨额钱财,充盈国库缓解窘迫,依我之见,这才是陛下真正的目的。''
闫松鹤觉得有道理,忍不住频频点头。
说到裁军这件事,易知舟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太子殿下与自己会面之事告诉了好友。
对方听罢眸光一亮:''太子殿下当真要调你去兵马司任职?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易知舟颔首。
春日宴,太子殿下亲口承诺,要将他调至兵马司,专管裁军事宜。
易知舟不介意官职的大小,只是比起在禁军巡逻,他更想从事军务相关的差事。
更何况裁军这件事,一定会涉及到他的故乡陇西,他们易家在陇西还有众多旧部,这些人的生计都与裁军息息相关,他尽自己的全力,让此事圆满解决。
闫松鹤也知此事对易知舟而言有多重要,他立即举起茶杯:''临渊,你是天生的将才,就该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施展抱负!为兄真心替你感到高兴。''
易知舟不欲节外生枝,可来自朋友真心的祝贺,又何尝不叫人感动呢。
他含笑举起茶杯。
后来的唱词是什么,已无人关心。
一个时辰后,小戏台上的曲子还未结束,易知舟却要先一步离开了。
只是他出来的不巧,恰逢大戏台那边也散场了,梨园门外又是人头攒动。
易知舟顺着人流往镖局马厩的方向走去,身边的男女老少挤作一团,纵使他人高马大,在汹涌的人潮中也颇感费劲。
他心里不禁有几分后悔,应该晚一刻再出来的。
此时此刻,心生悔意的不止他一人,乔装出宫的九公主也被人流裹挟着寸步难行。
她今日借着探望长姐的名头才得以出宫,不敢耽误太久,听罢一曲就早早打道回府,可好巧不巧也遇上了大戏院散场的人流。
眼睁睁看着紫绸马车就在几步开外,可纤弱的主仆三人却怎么也挤不过去!
青柑将九公主护在身后,费尽九牛二五之力企图挡住汹涌的人潮,松萝扯着嗓子喊道:''让开!快让开些!''
可这点劲儿实在是蚍蜉撼树。
眼前都是平头老百姓,不晓得她们的身份,谁会谦让半分?
元季瑶生平头一次觉得害怕,汹涌的人潮比小时候学骑马还恐惧。
身边这些人好似洪水一样,将她紧紧困住,她迈不开腿,也不敢左右推搡,只能顺着周围人的力道摇摇晃晃,远远看去真像一片飘在水面的落叶。
''青柑,青柑。''
感觉到自己头上的帷帽快要被挤掉了,她连忙伸手按住,可帷帽是护住了,原本紧紧抓着青柑和松萝的手却被迫松开了。
她的声音被喧闹的人声覆盖,主仆三人流落在人群的不同处。
''公!姑娘,姑娘····''
青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可元季瑶举目四望,压根看不到她在哪里?
目之所及皆是黑压压的人头,陌生又惶恐,她不禁眼眶一热,后悔今日不该如此任性妄为!
熙熙攘攘之间,眼前一暗,挺阔的''人墙''忽然挡在自己身侧,元季瑶下意识拢住面纱,一只骨节修长的手闯入视野,浅色的云纹绸布衣袖,腕间肤色白皙,就连指甲的边缘都平整干净。
这支手臂横亘在她的面前,恰好挡住了前头那拥挤的人流。
元季瑶赫然抬首。
隔着薄薄的轻纱,一双略带清冷的眸子落入眼帘。
是他!
她不知道易知舟为何会出现在此,可他身姿挺拔,在人群中岿然不动好似一座大山,自己因为惧怕而疯狂跳动的心脏,渐渐改变了节奏。
''你怎么在···啊!''
话未说完,身后不知何人推了一把,她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向前。
易知舟长臂微微一揽,便将戴着帷帽的娇俏女子纳入了半边怀抱:''当心!''
他蹙眉看向她的身后,人潮拥挤中,不乏一些不怀好意的男子借机揩油。他的目光很快锁定九公主背后一个贼眉鼠眼之人,犀利的眸光化作一把利剑,吓得那男子瞬间转头鼠窜。
易知舟这才收回视线,清亮的声线响起:''殿下出来,为何没带侍卫?''
元季瑶张了张嘴,不知为何,他说话的语气给人一众居高临下之感,隔着一层轻薄的面纱,她窘迫又焦灼。
''带是带了,只是,只是······''
只是一众侍卫都被她们姐妹俩的障眼法迷惑了,此刻还忠心耿耿地守在长公主府门外呢。
易知舟看了看前头的人潮,眉头轻蹙,不欲多言。
当前的情形下他无法与公主保持应有的距离,只能虚揽着她往马车的方向移动。
''微臣这就送殿下登车。''
元季瑶仓促地点点头,生怕自己与他也被人流冲散了,于是大着胆自伸出手。
易知舟忽觉手臂一沉,垂眸看去,十根素白的细指正紧紧抓着自己小臂上的衣料。
他神色无异,伸出另一只手虚挡接踵而来的行人。
二人一前一后,半拥半立,元季瑶努力跟上他的脚步,不知为何却想起了长公主的话。
九儿若是有心仪之人,大可向父皇言明,婚姻大事,自己欢喜最重要,切莫盲婚哑嫁,枉费了一生好光景。
元季瑶抬起头,透过面纱的缝隙偷偷打量眼前之人。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恰好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泛红的唇瓣,上扬的眼尾,还有轻隆的眉头。
他周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木质香气,乍闻之下与宫里的月支香有几份相似,细嗅却又有几分不同······
她的一颗心啊,不知怎么又开始砰砰作响,强烈的节奏似乎要冲破胸腔。
面纱下,她努力克制着这股莫名其妙的悸动,倏尔垂眸,感受到那衣料下的手臂肌理紧致,坚硬如铁,她忽然联想到他常年在陇西练兵驯马,可为何肤色依旧如此白皙?与寻常武将须髯如戟之态截然不同!
也不知他的骑射水平与八哥相比,谁更胜一筹?
母妃拿了他的画像给自己瞧,那他究竟知不知情?
喧闹的人群无法抑制少女纷飞的思绪。
二人龟速移步,终于到了紫绸马车的边缘。
驾车的小太监早已吓得脸色煞白,看见主子安然回来了,他赶紧颤颤巍巍打开车门,慌乱中却连登车的马凳也忘了摆出来。
易知舟一手保持着虚揽的姿势,另一只手攀住马车的立柱。
人流拥挤,踩马凳实际是多此一举。
他略略低头,轻薄面纱的下缘恰好拂过他的手背,他当机立断:''形势所迫,还望殿下勿怪。''
元季瑶才收回手,还未明白他此言何意,霎那间,只觉得足下一空,自己竟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被他举过了头顶。
''啊!''她轻呼一声,视野随之发生改变,黑压压的人群倏尔变小。
他居然毫不费力就将自己举上了马车?
元季瑶双膝微微一曲,整个人就稳稳坐在了车板上。
少女惊诧的目光落在易知舟脸上,他可真是···真是胆大妄为!
远处的青柑惊慌失措地挤了过来,看了一眼站在车边的易大人,她急忙向车厢内端坐的九公主告罪:''奴婢该死!''
元季瑶扶正自己的面纱:''罢了,快去将松萝找回来,咱们得走了。''
易知舟远眺人流,见大势所向皆往西行,于是转头对驾车的小太监说:''别走西大街,绕行安定街和永寿街,不出一刻就能到长公主府。''
元季瑶听见他的话,心口依旧砰砰狂跳。
此时松萝也回来了,主仆三人都安然无恙,实在是虚惊一场。
易知舟似乎有所察觉,扭头对上了面纱后的目光。
元季瑶故作镇定道:''今日,多谢易大人相助。''
易知舟淡淡颔首:''殿下言重了。''
眼看前头的人流渐渐走远了,拥挤之态得到了缓解,小太监收拢手中的缰绳,只等公主一声令下便启程离开。
可久久不见公主殿下开口。
易知舟也觉得奇怪,不禁抬眸看向车内,九公主已经恢复了端庄的坐姿,鹅黄色的裙摆妥帖地收拢在脚下,露出两支云白可爱的翘头履。
她绷直肩膀,不急不慢道:''本宫今日出行实在是事出有因,还望易大人能够保密······''
易知舟想起小戏台上男扮女装的沈南辞,事出有因?
堂堂皇家公主,偷跑出宫听莺词燕曲,确实是,事出有因。
他面无表情道:''殿下放心。''
紫绸华盖的马车缓缓驶出了拥挤的人潮。
易知舟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垂眸时却看见袖口的褶皱,不知为何忽然有点想笑。
明明是个贪玩又胆怯的小姑娘,却偏要学人摆出威严的气势来唬人。
唉······与柔嘉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