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她不过才睡了短短一瞬,不想竟然已是百年光阴迢递!被封镇那天,她以为再睁眼就能看见故人,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她的故人,竟真的成了故人!
“阿五,你放心,等你再睁开眼睛,我一定会在你眼前!”记忆里那个人那张脸那句话还清晰如昨。
“师叔祖,这是祖师张知处的牌位,他临终留下的遗愿便是要亲眼看见您重获自由。”张行之矮几上的牌位举过头顶递到女子面前。
女子闻言伸手接过牌位目光落在那一行字迹上,赫然写着“天师道第三十四代张天师知处之灵位”,有那么一瞬间,张行之仿佛看见她眼中燃起的光亮暗了下去。
“故有智而不以虑,使万物知其处。”张行之呐呐念着,也顾不得女子的目光,自顾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走向来时的甬道,数百年光阴迢递、世事变幻,他们是该叙叙旧了。
张行之从山洞中出来时已红日当空,被密林割裂的阳光细碎的洒满林间,燕雀嘈杂,他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天师道百年夙愿到他这一代终于接近圆满,但牧灵若能重新为人那整个天师道可谓得偿所愿了。
张行之年幼时曾听闻龙虎山中镇压着一个百年僵尸,他少年时曾在山中四处寻而未获,时日渐长,他便将这事儿当成了一个故事,慢慢的也就忘了。
直到他的父亲也是上任天师羽化时屏退左右口述于他,龙虎山飞熊峰下,日出之时向阳的石壁上有一处被设了禁制的洞口,需以天师血和天师秘咒开启,里面封印着天师道的一位女弟子。张行之这才恍然醒悟,原来传说竟是真的!
据父亲说,这女子是第三十四代天师张知处的师妹,二人游历回山途中,路遇群尸围攻,女子为救张知处被僵尸所咬,后来一直封印在龙虎山之中,以寒冰、符咒封镇,铁链锁住琵琶骨,每年需以天师血供养。变成僵尸那年这名女子才十九岁,张知处知道天师血可以压制尸毒,缓解僵尸血瘾,遂以玄铁为容器、天师血为媒锻造镇镯一对,他晚年一直致力于将这个小师妹变回正常人,可惜功未成身先死,在弥留之际曾留下遗言,在镇镯功成之日破除女子封印,准她自由。
世事百年无常,天下道门在历史的变迁中几经起落,但无论世道何等艰难,每一任天师都将毕生余力用以锻造镇镯以感激这名女子对天师道的再造之恩。
张行之的父亲在临终时向他讲述这段往事,语毕朝着飞熊峰的方向行了叩拜大礼,足见对这女子的感佩和敬重。但张行之的心里却只有唏嘘,十九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锦瑟年华,风华正茂、青春洋溢,是感受人世间缱绻温情与红尘无尽繁华的年纪,可她却遭受着铁链穿胸锁骨、寒冰镇身之苦,一梦百年,即使他朝梦醒再世为人,她却又何去何从呢?他对这名女子虽有佩服、仰慕和好奇,但更多的是同情、怜悯和哀叹,他将更多的时间花费在锻造镇镯上,以致他的道术修为难以进境,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亲手为这名女子破除封印还她自由,这是天师道对她的亏欠,也是他隐秘在心中不可见天日的秘密。
每年九月初九重阳节,他都会进入山壁间以一碗鲜血倾倒寒冰之上,看着自己鲜血渗入寒冰被女子吸收,看着她的身体从枯败重回充盈,她的样子没有他在脑中勾画的惊艳,也不曾有他幻想过的坚定和无畏,甚至更加羸弱平凡,这样寻常的女子当时是一种什么力量使她有勇气去承受僵尸的獠牙呢?寻常日子,他也常常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个石壁前看看,默默的注视那面石壁,好像能透过厚厚青苔和岩壁看到封在寒冰里的妙龄女子,今天他终于得偿所愿,百年封印被他亲手破除,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面石壁,微微叹息摇了摇头往天师观的方向走去。
山洞里烛光摇曳不定,女子将牌位紧紧抱在怀里,哀莫大于心死,山洞外深秋大地万物寥落,莺不飞草不长,生气全无。
她以为自己不过是睡了一会,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当日为了逃避道门和师兄的追捕,她在乱世烽火中逃亡,一路饿殍遍地尸横遍野,本不欲吸食人血的她渐渐抵挡不住内心僵尸血翻涌的**和遍地血气的一再挑逗和诱惑,在吸食过鸡鸭牛猪等牲畜的血后第一次尝到了人血的味道,这是她第一次尝到人血的鲜甜!刚开始她会内疚自责,可是活人血那精气神俱全的鲜甜滋味让她欲罢不能,她四处漂泊辗转,战火愈烈伤亡越多她便往哪里去,厌倦了眼前的苍茫血雾,她便去到王朝腹地享受片刻安宁的歌舞升平,如此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十年,那时的她已经全然失去了人性,血瘾发作的话似已全然丧失了人性犹如一只野兽,众生于她不过是裹腹之食,她总想着没事啊,就这样活一天算一天吧,或许他日遇到一个道行高深的道人,她这溃败的一生便也就终结了,只是她作为人的一生,作为天师道弟子的一生太过于短暂了吧。
那年春天她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古人诗词里春华繁盛的扬州,夜色掩映之下,她潜入城郊的一座寺庙,把一个游方挂单的老和尚抓到寺庙后的密林里,利齿獠牙娴熟得咬破他脖子上的血管,温热的鲜血透着修行之人独有的香甜滑入她的口中,可怜这老和尚在丧命之时竟还对她口念着观世音菩萨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呵呵,她只顾疯狂的吸吮着,感受着和尚的躯体从刚开始的惊悚颤抖到逐渐冰冷,她挥手将和尚的尸体丢在一边,用衣袖粗糙的抹了抹嘴边的血渍,突然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她躲闪不及长剑划破了她脸颊,她本是僵尸之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可是这剑伤带给她的疼痛和灼烧之感却久久未能退去,她露出尖牙怒看来人。
“啊五……”熟悉的呼唤传来,饱含痛心疾首的愤怒和颤抖,“跟我回去!”张既明一身灰色道袍,两鬓染霜,眼角眉梢悄悄爬满了皱纹,那双曾经晶亮的眼眸如血般通红,全然没有了记忆里往日的光彩,手握七星龙泉剑指向她。
她有瞬间的慌神,内心深处涌起深沉的自卑和歉疚,又不得不强迫迅速恢复平静,歪着头看向来人,自嘲一笑抬手擦了擦伤口,血还在流,伤口慢慢开始愈合,她叹息道:“师兄,你老了。”她的眼神有些迷离,有些羡慕的看向张知处两鬓的白发。
张既明如遭棒喝愣在原地,他不想听她将要说出来的话,握剑的手止不住的轻微颤抖。
女子讽笑着抬手轻轻拨开指在自己脖颈的剑尖,微弱的烧灼感从指尖传来,她又指向自己的脸继续道:“你看看我,变了吗?”
张知处闻言眼含无尽痛意的皱起了眉,深吸一口气企图缓解常年堵在胸口的那一股灼热,最终颓然的放下了手中的龙泉剑。
“师兄,啊,不对,应该是张天师,我是僵尸,吸人血有什么不对吗?就像人的生存要吃肉吃饭一般,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她装作漫不经心的垂头看着自己尖利的指尖,被烧灼的红色慢慢褪去变回嫩白,“不过,兴许你手中的龙泉剑能杀得了我,要不,你杀我试试吧,往这儿刺。”她的指尖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不可能。”张知处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一直在找你,父亲……父亲已经仙逝,他临终前还一直念叨你,他留下遗言你一日不会山,他便一直停灵在观中不得入土,你难道不回去看看他?”
什么!她如遭雷击呆在原地,“师父……他……他什么时候走的。”眼前闪过老人慈祥和蔼的面容,那短暂的作为人而生存的记忆宛若海潮汹涌袭来,这几十年来她一直刻意回避她曾经是人的这个事实,回避去思考生死,她以为只要她不去想,那些熟悉的人便会一直在,却不料世间万物自有规律,从不曾因她一念而更改。她又笑了,故作无谓的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张天师,你要节哀啊。”可是,她的声音却在颤抖,她甚至未能察觉眼泪先一步落下。
“你!罢了……”张知处归剑入鞘迈步走向她,“阿五,跟我回去吧,我和父亲已经想到了救你的办法,我一定能救你。”
她看向来人克制住想扑入他怀中大哭一场的冲动,眼神茫然的想要点头,又突然想到什么,猛然后退:“不,我不回去!”
“阿五!”张知处欺身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后退。
“张知处!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脸!师父死了,你老了,我呢?!”她冲他怒喊,泪水夺眶而出,脸上刚刚被刺破伤口已经愈合,留下的一条浅浅疤痕使她的表情略显狰狞。
张知处再度一愣,是啊,父亲死了,他自己如今也已年逾古稀,每当对镜自照都能看到自己两鬓的霜白,可是眼前的小师妹却还是当年十**岁的模样,世间帝王将相对长生不老趋之若鹜,却不知长生不老是对一个人最残忍的惩罚,牧灵,我的师妹啊,你在无尽的生命中痛苦挣扎,然而我能以何陪伴你度过此生呢?
“我现在是个不老不死靠吸血为生的僵尸,不,我连僵尸的都不如,因为我还活着还能思考会哭会笑,而且我还会一直这样活下去!我是个怪物,回去了又能怎样?只能给天师道蒙羞,张天师,你杀了我吧,如若不能就放我走让我自生自灭吧,或许有一天我会遇到另外的道士,他们或许能杀死我。”她试着从他的手中挣脱,无奈他握得太紧,她害怕自己过于用力挣扎会伤到他。“如果当时你和师父没有救我,让我变成一个没有思想只会吸食人血的僵尸,被你们杀了便杀了,也好过现在这般不生不死的活着。”
张知处沉痛的看着她,他最爱的小师妹,从小便如影随形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妹,如果不是为了救他,她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或许已嫁为人妻儿孙绕膝了吧。
“阿五,我答应你,在我死之前如果没有办法把你变回正常人,我一定亲手杀了你。”张既明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亦如当年在龙虎山上揽着那个四岁的孩童,“你不要忘了,你是我天师道的人,是我张既明的师妹,就算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他没有告诉她,当日他跟父亲根本就无法救他,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她被僵尸咬了之后竟然还能维持人的神志,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和师父还有一众师兄弟拼了天师道的百年基业也要保住她。
最终,牧灵换上了灰色的道袍随张知处赶回龙虎山,一路上为了不让她再杀人,每当她感到饥饿时张知处便会捕杀野兽甚至不惜自伤用自己的血来喂养她,时间长了发现牧灵每次喝过他的血后血瘾发作的间隔越来越长,一开始一碗血只能顶三四天,到后来七八天,最后甚至月余她都不曾要吸血,最初张知处以为牧灵是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而强忍着,直到二人终于回到龙虎山想到她竟然已有两月余不曾犯过血瘾,张既明这才意识到他身体里的天师血竟有着能克制僵尸血瘾的作用。
牧灵回到龙虎山的第十年,他们已然知晓天师血对僵尸血瘾的克制最长竟能达到一年之久,张既明因多年来一直以天师血喂养她,又呕心沥血钻研让她变回正常人的方法身体终于不堪重荷,可是他没有遵守当年的承诺杀了她,他带着她进了龙虎山主峰后飞熊峰悬崖下一个隐秘的山洞里,手颤抖着拿起特意打造的一条手臂粗的金刚铁链,“阿五,我答应你,等你醒来我一定让你第一个看见我,到时候我再陪你下山逛遍山河江海,尝遍世间美酒。”眼前的小师妹还是十**岁的样子,可他却须发皆白,皱纹纵横,垂垂老矣。
她闭上眼睛点着头。张既明一咬牙运起掌力,将铁链钉入她的琵琶骨,一阵剧烈的疼痛透骨而出,她狂吼出声使得地动山摇,乌黑的眸子变成血红色,锁链深深的嵌进她的肉里透过她的琵琶骨穿胸而过,她感觉体内有一个恶魔想要苏醒想要挣脱,她紧咬的嘴唇努力克制着身体里的力量,张既明感觉到嵌入琵琶骨的锁链隐隐有脱离的趋势,他不再犹豫手中拿出一道符咒咬破舌尖将鲜血喷在符咒之上,抬手一掷符咒燃气一团烈火朝她的当胸飞去将她钉在了早已准备好的寒冰之上,那块寒冰好像有生命,在她的身子贴上冰面时,迅速将她包裹起来,她感受着从身体各处传来的冰冷,努力睁着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再见,还能再见吗?再见又是何时,她想伸手再抓住那人的衣角,可是那冰封来得太快太急切,她甚至无法,无法开口跟他说一声再见。
在寒冰的包裹之下牧灵看着眼前的人慢慢变得模糊而遥远,有红色的血在冰面上画着什么,鲜血迅速被她吸收进体内,她能感受到这是她最亲近之人鲜血的味道,浓浓的倦意袭来,她努力的与困倦做抗争,她想多看看眼前的人,可她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
做完了这一切,张知处呕出一口鲜血,单膝跪倒在地,他一直没有告诉她,他大限将至恐怕等不到她醒来了,张既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伸手在冰面上轻抚过女子的面庞,在她微微皱起的眉头处停了很久很久,双眼依稀泛起水光,他有些不舍却终于不得不转身走出了山洞,他在山壁间以一身天师之血设下了只有天师血才能破除的禁制。
三日后,龙虎山天师道第三十四代天师张知处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