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精致的红纱灯笼落在苏寄水半步开外的地方。
瞧见是个灯笼,不是琉璃铁骨架做的灯笼,而是竹骨糊了软红纱的灯笼,苏寄水松了口气,这东西掉在她脑袋上最多弄乱她的发髻朱钗,她没有劫后余生的必要。
“怎么回事?”崔若意上前道。
崔修玉凛声叫了声顾妈妈,顾妈妈是荣威堂管事妈妈,她疾步上前,崔修玉沉声叮嘱道:“这两日风大,遣人把檐横树头的灯笼红绸琉璃瓦检查一番。”
顾妈妈见落在苏寄水身旁的软纱灯笼,应了声是。
崔修玉又看了眼双眼澄澈的苏寄水一眼,启步离开。
岔路口送走六妹,崔若意叫住苏寄水,抓着她的手,挤出亲亲热热的笑容说:“三嫂,我先带你去认认我的院子吧。”
苏寄水无所谓先去哪里,应了声好。
崔若意住的地方叫鹤月院,精致玲珑,花叶繁茂,比松风堂看起来舒服惬意。
进了正屋,崔若意又说:“三嫂,你坐,前几日我得了几两黄山毛峰,你尝一尝吧,青屏,泡茶。”
崔若意的婢女青屏应了声诺。
她动作麻利,一刻钟后,就泡好了两盏茶,鹤月院的婢女分别把茶奉给崔若意和苏寄水。
崔若意道:“三嫂,快尝尝,是不是很好喝,不比什么交口称赞的信阳毛尖和太平猴魁差。”
我都没喝过什么信阳毛尖和太平猴魁呢,我怎么知道这什么黄山毛峰比他们俩好还是差,苏寄水心里腹诽,面上非常淡定地抚了抚茶盏,启唇饮了一口。
一股直冲脑门的苦涩从舌尖蔓延,直冲她脑门,苏寄水鼓腮坚持了一瞬,张大嘴,哇地一声把比孟姜女命还苦的“黄山毛峰”吐了出来。
崔若意放下她手中那盏正常的茶水,扫了眼失仪的苏寄水,起身,居高临下地对着急要水的苏寄水说,“哼,陆云霜,今天只是我五姑娘对你的小惩大诫,你现在是我们崔家人了,要是以后你敢把你在陆家的恶习带到我们崔家,我崔若意头一个不放过你。”
丹红奉上清淡茶水,苏寄水垂眸急切地漱了口,那股要把浑身都腌入味儿的苦味终于散开。
得了,她就说按照丹红絮说,陆云霜和崔若意曾经在某个宴会上还有小过节,刚刚为什么这么好心,原来好心是假,和他阿兄一样立下马威是真。
苏寄水态度乖顺:“嗯。”
崔若意微挑的凤眸轻眯,一眨不眨凝视着苏寄水,苏寄水这两年性格变化颇大啊,崔若意还记得三年前长公主府花宴上,陈娘子只是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裙摆,陆云霜双眉倒竖,得理不饶人地要人亲自擦拭干净。
人家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陆云霜此举,让人家以后如何在京城立足。
如今她这样一番不假辞色的下马威,她居然乖乖应了。
难道是她爹免了官,在禹城待了两年多,也学会了恭敬柔顺?
细细打量她多眼,崔若意暂且放过她,没好气地道:“你坐够了吧?起来,我带你去逛逛我们镇国公府。”
苏寄水口里的苦味还没散去,她粉唇微张,讶异道:“你还要带我去逛镇国公府?”
崔若意脊背挺得笔直,傲然道:“那当然,我答应了阿娘,我们崔家可都是言而有信之人,行了,你给我快点从椅子上起来。”
镇国公府作为世袭罔替的公爵之家,一路雕栏玉彻,碧瓦飞甍,层楼叠榭,但由于镇国公府来武将,府内还有森严肃杀的练武场,兵器房等。
总而言之,镇国公府的宅子让苏寄水大长了见识。
等以后离开了镇国公府,寻了个温柔体贴的夫君,有了可爱的娃娃后,倒也可以讲给他们听听,所谓的富贵人家。
苏寄水跟着的崔若意走了两个时辰,大致认清了镇国公府的结构布局,她双腿沉重地回了松风堂,已是膳食,苏寄水揉着肚子要饭,如月去厨房拎膳,王嬷嬷把小丫鬟们撵走,关上房门,盯着歪斜软榻,捶腿揉腰的苏寄水道:“二娘子,你今日的行为实在不妥。”
苏寄水停下揉腰,不解地望向王嬷嬷,她今天的行为哪里不妥了?不好端方知礼的一个大家闺秀吗?
这老婆子不会没事找事吧?
王嬷嬷近到苏寄水跟前,压低声音提醒,“今儿荣威堂,匾上的红灯笼掉下来,二娘子你狸奴一般敏锐轻盈的身姿,哪里是一个寻常闺秀能有的吗?”
苏寄水赞同地点点瓷白的小下巴,“我也觉得我今天躲避的姿势甚好,皎洁灵动,唉,我爹爹以前还老说我身姿笨重,习武天资太差了。”
“二娘子。”王嬷嬷眼神阴恻恻。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但是今天这不是意外情况吗?我又不知道那是纱做的灯笼,那万一是琉璃金玉做的呢,我脑袋岂不是要被砸出个血洞。”
王嬷嬷叮嘱道:“今日便罢了,危急关头有些过人的举动倒也正常,但以后,还请娘子注意,你是一个不会任何功夫的闺阁女子。”
略作停顿,王嬷嬷想起今日崔三郎看苏寄水的眼神,王嬷嬷眯了眯眼道:“而且我看,你今天荣威堂院门的个侧身,说不准已经让崔三郎怀疑了。”
“怀疑?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王嬷嬷哼道:“你脑袋空空,当然不会细想,但是崔三郎十八岁便能带领三千亲兵杀出准丹儿十万大军的封锁,其狡诈多谋,心机深沉,非一般人能比,自然是一点风吹草动说不准便能捕影捉蛇,抽丝扒茧。”
“当初让我嫁给崔三郎的时候你们夸他颖悟绝伦,麟凤芝兰,怎么了,现在我嫁给他了,崔三郎就变成了心机深沉,狡诈多谋了?”苏寄水啧啧两声,后腰靠在软榻上,歪着头,眼神无辜,“王嬷嬷,你们的嘴脸可真难看呐。”
王嬷嬷垮下脸,眼神阴郁地说:“苏娘子,你还想三个月之后平平安安离开京城,和你父亲重逢吧。”
石榴红宝石耳坠在润白的耳垂轻轻摇晃,苏寄水坐直身体,“那你也告诉姓陆的,要是几个月之后不想办法让我离开京城,看他愿不愿意用陆家满门几十条命换我和我阿爹两条命。”
苏寄水年龄小,圆眼圆脸,看着就是没有丝毫攻击性,讨喜柔美的样子,可王嬷嬷硬是从那胡双漆黑的葡萄眼里看出了执拗和冷决,王嬷嬷立马缓和神态,柔声道:“二娘子,老奴自然也是想你和陆家都平平安安的,既然如此,以后有些事我们还是注意点。”
苏寄水扫了王嬷嬷几眼,才道:“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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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见人逛院子,下午苏寄水无事,昨晚又没睡好,午后便睡了一觉,醒来后在丹红的督促下,看了几本鼎鼎有名的诗词,一下午的时间终于过去了。
到了吃晚膳的时间,崔修玉也从衙门下值回来了。他还穿着大理寺少卿的绯色官服,腰间蹀躞上的带銙是白玉牡丹纹,他穿着黑色皂靴,缓缓从廊下走来,宽袍大袖,身姿挺拔,看着倒是还挺赏心悦目的。
崔修玉进了房,自个儿去内室换了件圆领窄袖便服,婢女上来禀晚膳摆好了,便和苏寄水一起去膳厅用晚饭。
苏寄水和崔修玉无话可说,崔修玉和苏寄水似乎也不想说话,两人沉默地吃了晚饭。
用了晚膳,苏寄水漱了嘴,抢先一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她是真不想和崔修玉待在一起,看着那张有些熟悉的脸上冷飕飕的表情。
刚刚吃了饭苏寄水并不想坐着,回了房,一边在宽敞的外间踱步,一边欣赏着绘着牡丹石榴花纹的竖屏,牡丹和石榴都栩栩如生,色彩绚烂,也不知道这个屏风得要多少银子。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苏寄水顿了顿,回过头,却见崔修玉走了进来。
崔修玉看了眼绕着屏风走来走去的苏寄水,软榻坐下,便瞅见软榻高几上两碟没吃完的金桔蜜饯和豆沙卷,瓷碟旁边,还随意放着一本李兰山诗集。
诗集散漫地放在几案边缘,随时都有摇摇欲坠的危险。
崔修玉伸出一截修长的手指,用指腹把诗集往里推了推,随后他叫了一声陆云霜,吩咐道:“给我端一盏茶来。”
好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自己倒杯水能累着你是什么的,吃了饭就坐下小心你和镇子口的王大叔一样,挺着个西瓜般圆滚滚的大肚子,丑死你。
心里想着,苏寄水还是乖乖去放着茶壶的紫檀木雕花圆桌上,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低眉顺眼递给崔修玉。
崔修玉懒散地坐在榻上,扫了陆云霜眼,抬手接过翠瓷茶杯。
只是他似乎没有拿稳茶盏,陆云霜刚松手,他手里的茶杯猛然向下坠去。
看到近在近在咫尺的茶盏往石砖坠去,苏寄水下意识伸手去接,但就在手腕朝外探出指甲盖的距离时,苏寄水骤然想起午后王嬷嬷的叮嘱,陆云霜是个不会武艺的小娘子,她不应该有这么敏捷的肢体反应。
刹那间,苏寄水控制探出去的手,放慢速度,做出想接但没有接住的动作,哐当一声,翠色茶盏在两人漆黑的瞳孔中碎裂在地。
这个茶盏看起来也不便宜啊,苏寄水心里叹息一声,脸上露出指责的神色,“你怎么连一杯水都接不住。”
崔修玉,“难道不是你没有给我递稳当?”
崔修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陆云霜,你怎么可以倒打一耙?”
苏寄水杏眸圆瞪,神色愕然,她本来以为崔修玉就是冷淡,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要脸,那杯水分明就是他没接稳!!
崔修玉看她一眼,神色淡然地叫婢女进屋打扫。
苏寄水攥紧衣袖,想了想,忍了这口气,反正她就只给他当三个月的媳妇儿,着实没必要计较他是个什么人。
见苏寄水眉眼愤愤地坐到了距离软榻最远的圈椅上,手撑着下巴,气鼓鼓地无声嘟囔什么,没有要发脾气的征兆。
崔修玉暗道,这两年陆云霜的性情的确变了很多,曾经要是遭受无妄之灾,这位陆二娘子不闹的人仰马翻,岂能善罢甘休。
只是不知道是真的性格改了,还是刚刚嫁进国公府,父亲又惹了皇上不喜,只能摆出的一副好欺仁善的新面孔。
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崔修玉垂下眼眸。
苏寄水脾气不差,半盏茶之后,就懒得和倒打一耙的崔修玉计较了,她起身,面无表情朝南窗软榻走过去,崔修玉刚刚去隔壁书房寻了本地方志看,余光扫见石砖上有一双石榴红缀珍珠绣鞋越来越近,抬眸,就见陆云霜冷着一张瓷白的小脸,先伸手把李兰山诗集塞在腋下,接着左手端起剩下几颗的金桔蜜饯,右手端起还有三块的豆沙卷。
崔修玉看着她。
苏寄水仰着腻白的下颌,瞪他一眼,随后腋下塞着东西,双手端着东西,动作笨拙地回到了最角落里的那张圈椅上,然后背对他坐下,一边看书,一边吃起了点心。
崔修玉又垂下眼睫。
苏寄水是不喜欢看什么诗词歌赋的,奈何过往的陆云霜性格不好,却也能做的一手好诗,苏寄水知道自己再恶补也赶不上陆云霜的博学多才,但样子还是要装一下嘛。
毕竟她现在和原来在上京的陆云霜相差太多了,倒也不能全都改了。
酸诗看得头昏脑涨时,丹红进屋提醒道:“娘子,时间不早了,可要沐浴更衣?”
苏寄水早就不想装醉心诗的才女了,闻言嗖地放下了让她头晕目眩的李什么诗集,声音轻快如鹂:“要。”
说完苏寄水猛然想起了一个事,侧眸看向崔修玉,崔修玉昨天晚上去书房睡了,但是睡之前,先做了那个事,现在他还不走,不会还想和她做那个事儿吧。
想到昨晚上受的酷刑,苏寄水眉头瞬间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