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若仇嬷嬷所言非虚,那么这将意味着孟临与楚狄族有瓜葛,而楚狄族自大允建国之初,便一直是大允的敌人。
两国的恩怨,甚至可以追溯数百年之久,不可谓不是世仇。
“他祖上是楚狄族人?还是他师父之类的来自楚狄族?”叶慈诧异地问。
仇嬷嬷讽刺地一笑,摇摇头:“他是纯血的汉人,初入武林盟时,不过是盟……前盟主的跟班,那时前盟主命人查过他的身世——再简单也不过了,父母务农,因着机缘巧合才学了武功,那几年武林盟的门槛不像现在似的这么高,这才让他进了盟中。”
“他有心机,肯打点,这才一步一步坐到了副盟主的位置,后来又成了盟主——这些事,盟中都有专人记录,做不得假。”
“那便是与楚狄族有勾结了。”赵明予下了结论,“那些楚狄的招式,他从没在人前用过,想来也是心虚。那日在雄青楼,因为与我和慈姑娘对打左支右绌,加上他没想到魏紫会那么决绝地自|杀,一直很有把握能杀了我们,这才让我们看出了端倪。”
仇嬷嬷:“很有可能。”
“可有破解之法?”
仇嬷嬷自然知道叶慈若是知道了破解之法,定会不遗余力地去寻找,而她不管去哪儿,小侯爷肯定都要跟着,因此双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似乎很不情愿将办法说出来。
赵明予当然能感觉到仇嬷嬷是因何迟疑的,他忽然有些失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侯爷的身份甚至成了他的掣肘。
这一生漂泊于世,他似乎没什么想做、或是必须要做的事,除了与叶慈有关之事,而叶慈却似乎总是在跋涉。
不过没关系,她想去哪儿,他便会跟着,做她的退路、做她的后盾。
于是他说道:“嬷嬷请说吧。”
连赵明予都发了话,仇嬷嬷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道:“据说西南地界,有一宫殿,名为珍珑阙,其中的主人名为柯芷兰,容貌清丽过人。十数年前,圣上于西南游历,见之不忘,本欲将她纳入后宫,岂料她性格刚烈非常,誓死不从,在珍珑阙四周布下无数杀人机关,声称靠近者死。从那以后,柯芷兰其人,连带着珍珑阙,一齐隐于竹林之中,再未现世。”
“据说,这柯芷兰,是楚狄族人与汉人的私生子,出生于陇右边境,对楚狄武功非常精通,你们若想找到打败孟临的办法,若能想办法向她学上几招,一定大有助益。”
“原来如此。”叶慈恍然大悟,像仇嬷嬷抱拳道,“多谢嬷嬷。”
仇嬷嬷久居侯府,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有江湖气的见礼,一时愣了。
赵明予看着好笑,也跟着抱拳,学着叶慈的语气道:“多谢嬷嬷。”
叶慈登时被闹了个大红脸,恼羞成怒地去掐赵明予的侧腰,没用什么劲儿,后者却连连求饶。
仇嬷嬷在一旁看着打情骂俏的二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待笑骂声停下,忽然来了一句:“小侯爷可还记得公主为你定下的娃娃亲?”
赵明予笑容一滞:“自然记得,只是……”
仇嬷嬷不等他说完,淡淡道:“老奴只是提醒侯爷,莫忘了,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她这话说得像提点,不仅是说给赵明予听的,更是说给叶慈听的,可叶女侠自小便人伦意识淡薄,非但没听懂,还缺心眼儿地问:“你有婚约啊?和谁啊?”
赵明予看她没心没肺的样儿,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好容易收拾好心情,解释道:“是我母亲还在时为我定下的,和前任盟主……阮流逸的女儿。”
“她人呢?”叶慈眨巴着杏眼,问道。
“自然是不在了!”赵明予回答时几乎有些气急败坏,“难不成我有婚约在身,还会对你纠缠不休吗?叶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鲜少叫她大名,这一叫,便很有威慑力,叶慈登时一副做错事的模样,乖乖闭上了嘴。
仇嬷嬷早走远了,赵明予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其实,这已经不是仇嬷嬷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婚约之事了,当年的人,正剩下他一人还在人世,那婚约早就不作数了,为什么仇嬷嬷却如此在意?
她在意的,究竟是娃娃亲,还是与他定下娃娃亲的那个人——阮流逸的女儿?
多方确认了珍珑阙的所在之地,赵明予与叶慈也准备再次启程了。
在决定之后,叶慈曾回到碧渠村旁的无名山寻找祁涟,却是翻遍了整个山头都没找到他的踪迹,无果,只能独自离开。
赵明予在山脚下等她,看到她下山时,天已经黑了,两人便一同去碧渠村吃了晚饭。
吃完饭,赵明予忽然心血来潮,说要逛逛碧渠村的集市,叶慈便带他慢慢悠悠地散起步来。
大姐大娘们当时看着叶慈嫁入侯府,先前听了她和离的消息,自然而然地觉得是赵明予始乱终弃,她才是吃亏的一方,便争先恐后地安慰她。
“听说小侯爷风流得很,不止和公主有私生子,前阵子好像又玷污了哪家小姐,你没跟着他,也算是一件好事!”
“是啊是啊,据说被他糟蹋的还是个落魄的贵族小姐,在山脚下被发现了,衣不蔽体的,真是……”
“我看这位小哥长得倒是俊,不知可曾婚配啊?”
想来这便是他们在石麟山接平宁时传出来的谣言了。
赵明予听到街坊的议论,神色不明,抬眼去看女主的反应,却见她仍兴致勃勃地挑着珠花手饰,乐此不疲,恍若未闻旁人的闲话。
“喂。”他有些不高兴地拉起她正欲拿起一只簪子的手,“听别人那么议论我,你就没不高兴?”
“不高兴?”叶慈看起来有些不明所以,“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你……”赵明予气急败坏地放开手,转过头不理她了。
女主却抿嘴笑了:“你是不是,盼着我吃醋?”
赵明予的耳尖登时和方才吃的苹果变成了一个颜色。他自小在阴谋诡计中长大,练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偏偏这颗心想出来的所有花招,似乎都对叶慈不起作用。
二人离开碧渠村,回到茌宁,赵明予将叶慈送回客栈,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因着孟临散布的消息,叶慈这些天被店家甚是不待见,赵明予几次提议让她去侯府住,都被她拒绝了。
虽说确实以她现在的功力,怕是整个茌宁能奈何得了她的人不多,但赵明予是个爱操心的,硬是在她身上撒了瑶花粉,说是要真出了什么事,至少瓷儿能找到她。
他们又约定了第二日启程的时间,赵明予这才离开。
是夜,落了雨,叶慈被雨声吵醒,却忽然听到房梁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叶慈瞬间醒来,却没睁眼——不会真有人误以为她是白衣党而来取她性命吧?
来人足下轻如猫步。叶慈枕着千钧剑假寐,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只看到那抹雨夜中的幽蓝微光。
窗棂被利刃挑开的刹那,她瞬间翻身滚落床榻!
来人手持弯刀劈碎瓷枕,异族纹饰的刀刃映出他卷曲的刘海,发梢还沾着夜露。
叶慈剑鞘横扫,直击腰侧,一招将他扫飞!
他嘴里溢出几声虚弱的呻|吟,又挣扎着爬起来,借着月光,叶慈看到,那正是上次在雄青楼刺杀自己的异族少年!
这少年来自楚狄族,叶慈脑中闪过什么,问:“是孟临派你来的吗?”
少年不答,眼中闪着凶光,自下而上地看她,仿佛要将她撕碎。
叶慈的剑尖抵着他的下巴,声音比月光还凉:“我再问一遍,是孟临派你来的吗?”
少年喉中咕哝着滚过一个不属于中原官话的词汇,叶慈忽然觉得奇怪。
若是孟临,自可派禹梦来杀她,又为何要派这么一个三脚猫功夫的半大少年?
她看着少年蜷曲的黑发与幽蓝色的眼睛,曾被他咬伤的小指处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痒意。
他来自一个,既不属于孟临,又不属于武安侯府,甚至大概率不属于中原的阵营。
不知怎么的,叶慈忽然起了玩心。
她用剑背拍拍少年的下巴,道:“起来,十招内,你能赢我,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怎么样?”
少年犹疑地蹙眉,惊为天人的五官皱起来,小猫似的,用蹩脚的官话问:“你赢了,怎么办?”
叶慈恶劣地一笑:“自然是杀了你啊。”
少年一惊,眼睛都瞪圆了一瞬,他似乎在心中进行了一番天人交战,最终拿起弯刀,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也不知是说给叶慈,还是他自己。
“乓”的一声,兵刃相交,火星四溅,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第一招,叶慈留了手,故意逗他似的,一剑划在少年小指,留下一道不细看都看不出来的红痕。
少年浑身一震,嘴里发出小兽一般的怒吼声,再次冲上来。
第三招,叶慈的剑拍在他的脚踝;
第五招,千钧鞘尖挑飞他耳垂银蛇坠;
第七招,弯刀脱手钉入房梁。
烛火被剑气激得明灭不定,十招不到,叶慈的剑尖停在他喉头三寸。
少年似乎也明白自己是困兽之斗,不愿再挣扎,紧闭双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叶慈却轻笑一声,收了剑,重重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你走吧。”
少年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原本还冲她龇牙,待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时,眼神陡然变得清澈起来。
他一双手好像不知道该放哪似的,无措地垂在身侧。
“还不走?”叶慈笑道。
“你……不杀我?”少年用食指指着自己,慢吞吞地问。
“你汉话都说不利索,我杀你作甚。”
少年急红了脸:“我的中原话……不好,但是……”
他急了半天,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叶慈好心替他道:“但是功夫还不错?”
他重重点头。
叶慈收起剑,淡淡道:“你不是真心想杀我的,所以招式有滞碍,出手拖泥带水,因此不是我的对手。”
她两次与少年交手,已经摸清了他的路数。
他虽然在她手底下连十招都走不了,功夫却的确如他自己所说——还不错,甚至还算得上是个高手。
然而,他的长项,在于其野性,与悍不畏死的、自|杀式的搏斗。
可他心地善良,虽然来刺杀叶慈,却无法下定决心真正杀死她,因此才两次被她毫不费力地制服。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少年虽无杀意,却几次三番地来刺杀她,这才次次反被叶慈制服,也让她透过他的招式,看到了他的心。
既然如此,她亦不杀他。
看他似懂非懂,叶慈无奈地伸出手,用食指点在他的心口处,一字一句,认真道:“你——不——想——杀——我——”
她用一根手指将他推到窗边。
“所以,我也不杀你。”
她说罢,手上用劲,竟直接将少年推得翻下窗去。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唤醒了少年停滞的思绪,他在空中一翻身,像只敏捷的野兽,竟连任何借力之物都不需要,一闪身,便消失在夜空中。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
叶慈按照约定与赵明予在城门口见面,他们打马出城门时,雨点忽然变成了雪,起初只是盐粒大小,后来渐渐像鹅毛一般,飘飘而下。
——茌宁入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