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历轻易伤不得,他体内的魔魂如定时炸弹,施压太过指不定就会引爆,所以得细心呵护。
起码宋朝月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药好了,水也凉了,你爱吃不吃。”
咚的一声响,宋朝月将杯子同药瓶一起重重放在桌上,对面床上的江历闻声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倚着枕头,将下巴望前探了探,颇有些嫌弃:
“我现在可是伤员,你能不能温柔些。”
宋朝月张口就想怼回去,但考虑到自己后续的打算,又忍了下来,转而换上一副笑容: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不疑真人吗?昨夜休息得可好?”
“一番折腾,想必您的身子也有些不适,这是我特意为您炼制的养心丹,还有这初晨的游龙花花露,都是大补之物。您赏个脸尝尝?”
江历来了兴趣,坐直身子:
“那我就给你这个脸面,端过来吧。”
宋朝月这下是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既然已经过了十五,江历的危险性大大降低,她大可不必像昨日,江历让她去弄血她便乖乖去和江齐青对线。
于是宋朝月单手一甩,一颗金色丹药从瓶中飞出,被径直打入江历的口中。
江历连忙捂着喉咙咳嗽,翻身下床直扑桌边,抓住杯子仰头狂饮,又咳了几声后才缓过来,随后慢慢坐下,埋着脑袋,一只手摇摇晃晃地指着宋朝月:
“宋朝月,我发现你真的太会记仇了,也不怕被以后的道侣嫌弃。”
宋朝月双手环胸,闻言挑眉,这家伙昨天果然在偷听。
“不疑真人谦虚了,论记仇,谁比得过您呢?”
昨日宋朝月取得江齐青的血,连带着一份做戏用的驻颜丹,拒绝了沈双帮忙打下手的请求后上了楼,却发现江历这厮正悠哉悠哉地躺在她的床上,嚼着不知从哪搜出来的果糖,完全没有一丝魔魂要发作的迹象。
但他的脉象确实极其紊乱,正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乱窜,皮肤也异常滚烫。
可江历那副哼哼唧唧神志不能再清醒的模样让宋朝月不得不怀疑他是装的,尤其在她亲手喂他喝下血液又满足了他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诸如玩翻花绳跳房子猜谜底后,被折腾了一晚上的宋朝月终于醒悟——
江历这是在报之前她绑他的仇。
睚眦必报锱铢必较小肚鸡肠,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词。
不过宋朝月还是要感谢江历,他越如此,越坚定了宋朝月要远离他的心。
江历明知道宋朝月指的是什么,仍装无辜,抬起头对着她天真一笑:
“我们日后可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用你的话说,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再说了,你向我提过婚,我算是你未过门的丈夫,怎么也得比旁人更亲近些。”
笑容之虚伪,语气之做作,宋朝月甘拜下风。
可惜这一套已经对宋朝月不起作用,她面不改色地撩开衣袍,起身站到窗边,盯着后院正等在万蛊坑入口旁的沈双:
“不疑真人可真是无情,这上辈子明面上已经订了婚的正主就在眼前,却只顾着和别的人**。”
自从这两人都清楚对方皮下到底是什么德性后,居然相处得更为和谐,像是天生就有着默契一般,这边一口一个“宋朝月”,那边一口一个“不疑真人”,明枪暗箭,互相玩得不亦乐乎。
江历双手捧在脑后,显得毫不在意:
“前世沈双与我走得近不过因为我是正道,现在捡着这活的是江齐青,而且他本来也就对沈双有意思,岂不正好成全了他们。”
宋朝月好奇回头:
“你一直以为沈双喜欢你只是因为你神族的血脉和正道栋梁的身份?”
“并非‘我以为’,你看我与江齐青互换后,进万蛊坑的是我,带着沈双冒死来你这求医的是他,这都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那你自己呢?你之前愿意为了沈双入万蛊坑,在之后又多次为她涉险,难道就没有一丝心动吗?”
江历皱眉,似乎不太理解宋朝月所说:
“为她涉险只不过是应该做的事,就像我救过的其他人一样,这与我喜不喜欢她有什么关系?”
宋朝月发现自己并不懂面前这个江历。
原文中的江历的发光点除了正派,还有一点便是深情。他对沈几乎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生命,这在清一色的种马男频文里实属异类。而立着这般深情人设的本人却说他看沈如看待其他疾苦众生?
不对,宋朝月摸了摸脖子,还有个地方不对劲。江历若真这么正派,怎么会在这一世见到沈双第一面时便打算杀她?
于是宋朝月继续问:
“假设现在沈双遇险,你会去救她吗?”
江历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回答:
“不会。”
“为什么?你不是说这是你应该做的吗?”
江历靠着椅背,脚尖点着木桌的桌腿将椅子翘起来,随后看傻子似地看了眼宋朝月:
“我什么时候说过是‘我’应该做的?那是正道应该做的,落剑门应该做的,与现在的我何干?”
宋朝月心中有了些眉目,江历如今是把自己假设成为对立的身份,这可不是宋朝月想要的回答,她干脆换了个问法:
“不说什么正邪,不考虑任何立场,就你自己本人而言,你会救她吗?”
江历的左脚反扣在桌腿上,以椅子后面两条腿与地面形成的角度来保持平衡,他的脸上露出了少许嘲讽:
“不说正邪,那我还能是什么。”
宋朝月拍着窗棂,低垂眼眸。
江历这话很怪,没什么逻辑,但若是由他自己说出来,却又显得再贴切不过。
褪去神族血脉和落剑门首席大弟子的身份,“江历”这个名字就没了意义,日后世人口中的“不疑真人”也不再会是他。
不过宋朝月却没生出什么所谓的怜悯心,毕竟经历过那个年龄段的她,早已能够熟练地将这种总喜欢扯正邪对立、堕落、救赎、自我认同的孩子统统归类为青春期综合征人群。
虽然按理说江历的实际年龄要比宋朝月大上好几百轮。
为了照顾这类人群敏感脆弱的心,宋朝月一般都会好心地不出言嘲讽,只可惜她刚好瞥见后院里,沈双正架着从万蛊坑出来的江齐青走进屋子。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看看自始至终只是自己作践自己从来不殃及鱼池的江齐青,再看看她身边这名青春期问题少年,宋朝月最终还是没忍住,离开窗边走到桌子一旁,居高临下地盯着仍沉浸在自己的哲学世界里的江历:
“讲那么多,不就是心里头不想救,怎么不敢说出来?难道不疑真人还怕我这个冒牌货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你吗?”
江历放下枕在后脑勺上的手,双臂环胸,身体后仰,发丝散开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上移,直直看着宋朝月,两人对视了会,江历才开口:
“你说得不错,但你也应该再换个问法。若是你问我某日有个叫宋朝月的遇险了我会不会去救她,我倒是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
“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哪怕是付出我的生命,我也必定去救她,毕竟……”
“毕竟你是她未过门的丈夫和预订下的炉鼎。”
宋朝月自然接出后半句,江历眨眼,而后对着宋朝月笑起来,宋朝月也背着手朝他微笑。
随即宋朝月的眼神突然凶狠,笑容刹那间消失,猛地伸出右脚往椅子腿上一踢,椅子瞬间失去平衡。
在江历完美的阳光青春少年版微笑彻底垮掉前,宋朝月掐准了点往后倒退,顺利躲过江历摔倒时抓向她的手。
哐当一声,有重物摔落在地,惊得楼下的沈双高声询问宋朝月发生了何事,三两句应付过去后,宋朝月捂嘴看向仰躺在木椅上的江历,不知是不是为了面子,江历最后干脆放弃了挣扎,一直保持着“坐姿”随椅子共存亡。
像件艺术品。
虽然心里头早已笑疯,而且双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但宋朝月逃离现场前,还是以极其平静的声音表达了她对受害者不幸遭遇的同情:
“江历,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今天说会救我。”
————
宋朝月来了快有一周,每日都是艳阳高照,而且不如何闷热,总有山风拂过,花香四溢,恍如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但今天天气却不如何好,戏弄完江历后宋朝月下到一楼,屋外天边开始有乌云团聚,风声逐渐变得狂乱,满山翻涌的游龙花也显得可怖起来。
沈双这小姑娘有些点背,前几日中的毒才刚治好,方才扶江齐青出坑时又险些被坑口的毒蝎子咬了一口,好在江齐青眼疾手快挑开,经宋朝月检查确认没事后才都放下心。
有些奇怪,前几日宋朝月才在坑口撒过药,怎么会有毒虫。但宋朝月并未细想,或许是江齐青从坑里带上来的也说不定。
“双儿,你要不要换身衣裳。”
江齐青看着沈双右边袖子上的污点,虽然她穿的本就是红衣,但那几点深色的血滴依然十分扎眼,沈双身上没有伤口,所以只能是江齐青扔开毒蝎子时被划伤后溅上去的。
不过江齐青自己不说,看上去也并无大碍,宋朝月乐得少给一个人配药。
沈双拿起衣袖一看,无所谓地摆摆手:
“就这一点,不碍事。”
随后她拿起桌上的佩剑,走向倚在门边的宋朝月:
“宋姐姐,我们走吧。”
宋朝月朝沈双笑了笑,直起腰身离开门框,等着沈双跟上来。
“宋姑娘,一定要在今天出谷吗?”
已经一齐跨出门槛的两人闻声同时回头看向坐在桌边的江齐青,门外的风忽然加重,将宋朝月和沈双身后的头发吹乱,敞开的木门嘎吱作响。
天边的乌云越来越重,雷声渐近,一场大雨已是蓄势待发。
宋朝月将额前的发丝别向耳后,眯起双眼:
“我想我已经解释过了,这两日光给你一个人炼药就耗掉了我大半药材,何况楼上还有个间歇性发作的你们的同伴。”
“不出谷可以,反正你们明日是生是死与我这个漠视人命的游龙谷谷主何干?”
江历有一点说得不错,宋朝月当真是个非常记仇的人。
沈双默默扯了扯宋朝月的衣角,可对面的江齐青还是不饶人:
“那可否让我代替双儿陪同宋姑娘出谷。”
宋朝月嗤笑一声:
“那得看你能不能坚持走完出谷这条路。”
江齐青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低下头不发一言。
宋朝月轻蔑地瞥了眼垂着头显得颇为丧气的江齐青,挽起沈双的右臂就要继续往门外走去,却在出门时遇到了从楼上慢慢踱着步走下来的江历。
他背着双手,轻松如闲庭信步,完全没了方才摔倒在地时的僵硬。
“江历?!你小子终于肯下来了?”
首先扑上去的是沈双,围着江历绕了一圈,左看看右看看,发尾随着语气跳动,欢喜得很。
江历则径直望向宋朝月,歪着头朝她笑,宋朝月被笑得头皮发麻,礼貌性地也扯出个笑容后,心虚地移开视线。
她恰好看到一旁江齐的眼神,无悲无喜,也无恨,只是细细地看着,长久地看着,好像正在思考如何将江历每一寸骨肉都吞食干净,之阴邪,之狠毒,居然显得那般自然,如同已刻在了灵魂深处。
“养伤养得差不多了,经前辈允许我才可以下来,没想到这么不巧赶上你们要外出。”
宋朝月默默翻了个白眼,她哪里敢关这位祖宗。
回头看了看外面越来越阴沉的天色,宋朝月眉头一皱,走上前插到江历和沈双的中间,打断两人叙旧:
“下雨时药材品级会下降,赶紧出发吧。”
沈双一听也顾不上和江历说话,豪气地拍了拍江历的肩膀后拿着剑连忙跟上已经冲出去的宋朝月,两人都走得很快,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江历站在原地目送了会儿,等完全看不清宋朝月的身影后才慢慢转身,对上江齐青的视线。
“好久不见啊,郁离。”
风声大作,通向后院的门被重重关上,如平地惊雷,屋内灯火闪了一闪后,显得屋内更为灰暗。
“现在叫我郁离怕是太早了些。”
江齐青伸出右手指着对面的座位,示意江历落座,江历也不说什么,甩开衣摆大方坐下,江齐青十分自然地提起茶壶为江历倒茶。
好一副多年好友久别重逢的画面。
“我可不管。世人往后都叫你不疑真人,而我才是那魔尊郁离,趁现在我多叫你几声‘郁离’难道还会占了你的便宜不成?”
江历端着茶杯抿了一口,立马皱着脸放下,将杯子推开:
“这游龙谷谷主的东西也就果脯还可以吃上几口,其他的都忒难吃。”
顺带着,江历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一袋零嘴,正是宋朝月和他谈条件时手中的那袋,只怕又是趁她不在的时候翻出来的。
打开袋子挑了片淡黄色的果脯放入嘴中,江历把剩余的往江齐青的方向一推,见江齐青没什么兴趣,他索性把刚才的茶水倒掉,全换成了零嘴塞进杯中。
江齐青不甚在意地继续喝着茶:
“你倒是和那个叫宋朝月的很熟。”
“因为她这人有趣得紧,每次看她玩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手段我就特开心。”
江历张着嘴接住杯里倒出的果脯,说到宋朝月时放下手朝江齐青一笑,像是想起了极为有意思的事。
江齐青抬眸看着江历:
“怎么,你要为了她留下?”
“我身上那魔魂你最为了解,留下来?呵,只怕是活不过明年。”
“那你为何还一直赖在此处?”
“因为我要带她一起走。”
江历将手支在桌上捧着脸,饶有兴趣地盯着眼神逐渐变得晦暗的江齐青:
“我知道你恨极了她,可我更知道,你不会安分地给我血,你不会让我顺利拜入落剑门,你不会让我在门中安然立足,你更不会让我剔除魔魂。”
“因为你想让我和以前的你一样,屈辱地活着,最后在世人的唾骂中死去。”
又是一声巨响,一道惊雷落下,前门猛地合上,屋外狂乱的风从门缝里涌入,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好似有无数冤魂在拍打,哀嚎。
江齐青手中的杯子被捏碎,他握着一块残片,任掌心已被划出几道血痕,死死不肯松手。
而他对面的江历却显得与这阴冷的氛围格格不入,细细品味着嘴中的果脯,不时挑起嘴角,完全沉浸在了美食的喜悦中。
“可我如今是神族后裔,你才是那个身负魔魂的卑劣之人。”
江齐青已是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说出这句话,他的双手和脖颈都在颤抖,呼吸急促,眼眶发红,哪里还有之前翩翩君子的模样。
“卑劣?原来你就是这般想自己的?”
江历起身绕到江齐青的身后,弯腰从侧面看向江齐青:
“就算你现在是神族后裔,可你还是防着我,怕我,嫉妒我,想杀我,你又以为你能在这条路上走多久?”
“毕竟我太了解你了,郁离。”
江齐青忽地抬头,迎上江历的目光,窗外劈下的闪电将他的脸割成阴暗两半,眼里满是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他转而一笑,刹那间好似恢复了温润的气度,但又反常地将沾满了血液的手在桌上拖出一道血迹。
“我又何尝不了解你?上辈子你尽职尽责地做着落剑门养的一条狗,重活一世,你又想向谁摇尾乞怜?”
“像你这样的人,凭他人而活,也终究会因他人而死。”
江历也跟着笑起来,露出尖锐的虎牙。
“那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