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冬天来得早。
刚立冬,平川市周边小城就开始接连降雪,连续下了半个多月,许潮回生日也跟着翻了页。这时候他高三,许冬屏没大张旗鼓庆祝。
倒是大雪封路,莫名有点儿像他俩出生那时候。
细算起来,别厘跟许潮回第一次见面是在桐西人民医院的妇产科。
当时的状况和今年一样,雪天路滑难行,别厘妈妈没等丈夫回家就收拾东西,提前进了医院。恰好隔壁床位的产妇,是丈夫同在消防大队工作的许冬屏。
两人有共同话题,趣味相投,出院的时候比普通朋友的关系还要好。
后来队里分配家属楼,两家又有缘做了邻居。住得近了,一家没人另一家总会帮忙照看孩子,俩小孩儿在一张床上滚大,成了青梅竹马。
好了太多年,别厘跟许潮回连口角都没发生过几回,彼此太熟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别人看不出的细微差别,她一眼就看出异样。
许潮回长得好看,性格随年龄增长变得愈发平易近人,挺像每个女生青春期都会遇到的那么个人。成绩拔尖儿,或许担任班里的某个职位,人缘好,跟谁都能玩到一起。
在外人眼里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收到过不少情书,依旧没人能将他拉入早恋漩涡。
开始别厘也这么想,毕竟许潮回答应过的。虽然别厘已经接受许潮回忘记了她的这件事,可当承诺被对方亲手推翻,还是让她有点接受不了。
那是腊月的第二个星期一。
许潮回做了一宿梦,早起好像心情就不好,出门前许冬屏给他贴了两张暖宝宝,羽绒服一裹,到学校门口买了两只豆沙包进了教室。早自习有英语小测,他抽了单词本边吃边背。
这两年别厘都这么跟着许潮回,到座位后,她习以为常地坐在了旁边垒起来的书上。
“你看到没,校门口停了一车学生。”陈恬爱凑热闹,在后门口望了会儿风。
许潮回眼也没抬一下说:“没。”
陈恬啧了声:“那么大辆车挡路中间,你愣是看不见啊。”
“谁闲得慌瞎盯着校车看?”许潮回把卫生纸跟塑料袋揉成团,抛进垃圾筐,笑着调侃他,“不过没事,小测听力你继续交白卷,老蒋放你去看个够。”
陈恬扒拉手机的动作停了停,想起每周一的惯例测验,搓着脸“靠”了一声。
许潮回低着眼笑,合上单词本往陈恬面前一扔,准备去趟厕所。
前几天那场雪还没化透,没办法组织升旗仪式,所以今早的测验得连着二十分钟早操时间。老蒋又是个最恨麻烦的暴脾气,中途轻易不许去厕所。
许潮回拿了杯子朝出走,蒋明谦迎面到他跟前说:“咱班要来人了。”
“今天?”许潮回挑了下眉,表情惊讶,“期中考都过了,谁这时候转学。”
“市里高考规定吧,得提前一学期回户籍地。”蒋明谦解释了句,余光一扫,语速飞快,“光咱班就转了四个,好像还有艺术生。先回去,班头来了。”
刚说完,班头就领着人进了教室。
许潮回抬脚勾开凳子,膝盖在陈恬后腰撞了撞,正好碰着他痒痒肉。正专心打小抄呢,这动作弄得陈恬忍不住哼哧了声,气得人扭头骂:“不要脸!”
陈恬跟许潮回当了三年同桌,这人哪都好,唯独不能动他腰一圈儿的痒痒肉。
“没注意。”许潮回随口道了个歉,弯着眼嗤笑,“谁稀罕碰你。”
“不稀得你次次怼我。”陈恬没好气。
这次许潮回还真不是故意的,但别厘其实都清楚,其余时候十次总有半数是他逗陈恬来的。瞥了眼陈恬生理性泛红的耳朵,别厘也跟着笑。
她笑起来无声无息,谁也发现不了。
班头在讲台上站了快两分钟,教室安静下来,陈恬这一声有点大,他皱着短眉毛看过去。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心里头有了思量。
“陈恬,你把你桌子往后拉,给中间新加一排座位。”班头说。
“为啥啊。”陈恬傻了。
班头借了他刚才的话:“许潮回不是爱怼你吗,分开不正好?你俩边上的位置给转学生坐。”
“不是我没想跟他分开。”
“还跟我上演棒打鸳鸯是吧?”班头懒得跟他掰扯,“行了,你赶紧的。”
话说到这儿,陈恬不搬也得搬。
骂骂咧咧地嘟囔几句,他一脸不情愿地拽着桌子往后拉。桌腿蹭着地砖,重重“刺啦”一声,任谁都能看出他的郁闷。
班头没理他,交代了转学生的事,安排好座位让他们自我介绍,喊上班长出去了。
学习委员组织课堂纪律,讲台上断断续续有声音。陈恬后退了一排,许潮回跟他旁边没添桌子,突兀地空出来,许潮回叫了几个人去一楼搬桌椅。
蒋明谦跟他走在后头,碰碰他胳膊:“甜姐这下恨死你新同桌了。”
许潮回哼笑了声:“爱恨恨呗。”
两人说话声消失在后门,别厘收回视线,支着脸朝前看。
转进理二班的四人男女各半,其中有个是美术生。今年联考就在前两天的周末,考完立马转进三中,再跟着复习半年,适应好后直接高考。不得不说时间安排得很妙。
别厘也是美术特长生,没忍住多注意了两眼那个女生。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有些眼熟。
“我叫梁应月。”女生的声音也耳熟,带着笑,温温柔柔的很讨喜,“梁山的梁,回应的应,明月的月。以后大家一起学习,请多多指教。”
别厘顿了顿,恍然想到什么。
自我介绍结束后,学委按班头说的安排了位置。正好许潮回一行人抱着桌椅回来,空地儿被填满,许潮回抹掉手腕内侧蹭的灰,跟梁应月对上视线。
“欸是你!”梁应月眼睛一亮,陌生环境遇到认识的人,明显让她很惊喜。
别厘扭头看许潮回。
男生的眉头很轻地抬了下,这是他一直以来表达惊讶的小动作。这动静把班里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许潮回只问了句:“你坐哪儿?”
梁应月赶紧说:“就这。”
可能是没想到这么巧,她就坐在旁边。
许潮回动作停了一秒,抬眼看梁应月,两人眼神撞上。梁应月对他客气一笑,许潮回眼睛在她脸上略微停留,随即扯过椅子往里放,扭头看向陈恬,倒霉催的还在闷闷不乐。
别厘盯着他滚动并不明显的喉结,愣了愣,心跳空了一拍,僵直的后背有些麻。
下一秒,纪律委员抱着书颠颠地换到陈恬边上,边收拾边说:“班头说你话多,叫我盯着。”
蒋明谦在旁边乐:“这倒霉孩子。”
看得许潮回也笑,等人都回了位置他还笑着。眼尾弧度透出几分少年气,明显跟早起那会儿的郁郁不一样,别厘说不清是因为陈恬的遭遇,还是突遇梁应月。
因为许潮回一直都是从容意气的,连片刻的怔愣都显得失态,他只停顿不足以为人道的一秒,在别厘心里却像引起一场蝴蝶风暴。
脑子里乱成一团的麻绳像被灌了浆糊。
他们都在调笑陈恬,可别厘完全没这心思。她知道自己这会儿的表情肯定很僵硬,只顾着观察许潮回跟梁应月,看她问课程情况,看他垂眼耐心解释。
她觉得自己像个患上窥视欲的重症患者,盯着许潮回,试图寻找他的反常。
明明从发现只能以现在的状态,留在许潮回身边的那一刻起,别厘就清楚,忘记她的许潮回未来注定会像其他男生一样,有一个崭新的心上人。
可这两年他拒绝告白的姿态实在是果断,别厘没办法不心存侥幸。
于是当现状发生一点改变,就跟房子墙壁裂了缝一样,久住民当然会恐慌。更何况她的房子现在只剩薄薄一层墙皮,太敏感了,可能随便晃晃地基就塌了。
这种突如其来地尖锐让别厘没法接受,她觉得狼狈,但又控制不住。打量与琢磨变得直白,臆想变多了,太阳穴钝钝地疼,喉咙堵着,火大的瞬间又委屈地想哭。
以前情绪出口总有人举高了手托着,生气也有许潮回兜底,这次倒好,连句哄她的话都没有。
眼泪没了归处,整整一天,别厘最后到底还是自己把自己给哄好了。
放学到家,许冬屏还没做好饭,菜炒到一半,发现家里没了酱油。
许冬屏月初刚刚升了职,总要加班,为了让许潮回下午放学能吃口热乎饭,她每天下班急急往回赶。累了一天,许潮回没让许冬屏去,把书包搁进屋里,套上刚脱掉的外套,在门口换鞋。
“今年寒假放得迟吧?”许冬屏说。
“嗯。十号放。”许潮回弯腰绑着运动鞋带,问,“怎么了?”
许冬屏撕开指头上的创可贴,重新贴了下说:“前几天你三叔跟堂姐都给我打了电话,问你过年要去哪边,确定了他们早点准备。”
“准备什么?”许潮回莫名其妙地笑了声,“我是什么大人物吗。”
许冬屏嗔怪道:“说什么呢。”
“实话。”许潮回跺跺脚把鞋子踩实了,拎起垃圾袋,“我不回乡下老家。三叔那边随便他,一天天不是就爱碎嘴说闲话吗,我可不想当听众。”
许潮回拉开门往出走,别厘默契地跟上去。看着他的后脑勺,一整天的烦闷与酸涩总算是破了点儿缝隙,长舒一口气,哽住的结逐渐松解。
当初许潮回父亲下葬的时候,没人记得别厘爸爸是为了救许父身亡的,只记得她是丧门星。谣言传到乡下,越来越多人觉得,是因为许冬屏将别厘领进门,才害得许父苦熬了几年后还是走了。
可能他们眼里,在救援现场直接牺牲,都比成为没尊严的植物人要好。
短短几天,这些话愈演愈烈,甚至偶然遇到都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别厘不想在丧事期间麻烦许冬屏,直到许潮回逮住三叔家堂兄弟碎嘴,在灵堂前打了一架,揍的对方吐了两颗牙才消停。
走出单元楼,天已经黑了。
太阳能路灯自动打开,把许潮回的影子拉长。别厘跟在旁边,看着自己的脚尖与他晃动的身影重叠,居然觉得这也挺浪漫。沉浸了没两秒,东南松梨山方向升起大片烟花。
砰的一声,动静把别厘惊的抖了下。
许潮回明显也吓了一跳,皱眉看过去,粉色火光在他眼睛里缩成一点亮片。淡淡的刺激气味飘来,许潮回嫌难闻,几步迈进超市大门。
“今天什么日子啊?”两个收银员站在柜台后面闲聊。
“生日呗。”靠窗的女生努努下巴说,“我过来店里的时候经过万景大厦,大屏幕放了万景老板小女儿的成年宴会照片。这烟花肯定是给庆生的。”
“这些有钱人还真是都会玩儿。”
靠窗女生笑着推推同伴:“你不是过几天的生日吗,就当这烟花给你提前庆祝了。”
“去你的……”
这些话别厘听进耳里,其实还有点羡慕。
搬来平川之后,每年都有为了这位女主角庆生而举办的大型活动,前年是万景商场免费砸金蛋,去年是限量买一百赠一千的礼金券。可能对方过的阴历,前两年都没跟别厘撞上,唯独今年。
十二月十一号,也是别厘的生日。
倒不是羡慕对方的大排场,毕竟爸妈活着的时候,她也是掌上明珠。只不过那会儿的画面鲜活,回想起来总是衬得现在荒凉又落寞。
别厘最后一次过生日,是初三那年冬天。推拉窗关得严实,夜风跟荒原里的狼嚎一样,伴随着密密麻麻的雪珍子,砸在脸上脆生生地疼,比刀割还难受。
凌晨十二点,许潮回拉着别厘从安全通道上了小区天台,他的手心很暖,中指关节的地方还带了点写字留下的薄茧。可能是怕她摔了,许潮回牵得很用力,两人的手都黏糊糊地出了汗。
别厘感觉痒,笑着松了下手抽出来:“你是不是刚抓了痒痒草啊。”
许潮回没听明白:“嗯?什么。”
别厘在黑漆漆的环境里笑得眉眼弯弯,小声说:“不然我怎么有点儿痒。”
“真的?”许潮回反应过来也笑,打开的安全灯照得他脸上表情一本正经的,又把人重新抓紧了,“那你现在再试试。”
许潮回捏了捏她虎口,别厘不甘示弱地去掐他小臂上的肉。
天台没有什么遮挡物,楼顶气温低。许潮回站在铁门前挡风,转身给她戴好帽子围巾,带着别厘坐在背风的地方,看了会儿手机,他掏出打火机。
别厘躬身凑近:“你要干嘛?”
“连干嘛都不知道,大半夜就敢跟我来天台?”许潮回拢着火苗远离风口。
别厘摇头:“别人那肯定不能呀。”
许潮回没再说话,可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嘴角翘着,要笑不笑的样子特别勾人。别厘还想再逗逗他的时候,许潮回抬头,手指一松火光跟着灭了,一道白光从头顶飞了过去。
许潮回说:“离离,抬头。”
别厘仰头去看。那一瞬间,天空闪过的流星耀眼得像玻璃灯,一颗接着一颗,划破漆黑的夜色与漫天雪花。整座城市安静下来,时间都暂停了。
“许个愿吧。”许潮回不知道从哪儿找了根蜡烛,粉色五角星的,边点燃边说,“我记得你十岁的愿望是想看极光和流星。极光暂时看不成,但今晚的流星雨是今年最大的一场,勉强算是实现了你的半个心愿。”
别厘这个人挺轴的,从第一次见过极光流星同时出现的照片后,就一心念着想去看一次。后面她爸爸牺牲,又寄住在许家,因为怕麻烦许冬屏,别厘再没提起过这个愿望。
但她确实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许潮回居然还记着。
别厘有些失声,愣愣地看着他。
被这眼神看得莫名不自在,许潮回揉了揉鼻子,垂着眼把话说完:“所以再许个愿吧。等下次流星雨,我一定带你去看极光。”
那一年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太久了。
别厘算了算日子,整整一千四百多天,她都忘了那时候许的什么愿。但其实也不难猜,要么是年年都跟许潮回过生日,要么是保佑他俩身体健康,都是俗气又普通的心愿。
现在想这些纯粹是自己找难受。别厘靠着窗往外看,吸了下发红的鼻子。
过了阵,等到情绪沉淀下来,赶在这一天就要翻篇的零点前,别厘摸过边上的打火机。也学着记忆里,许潮回那样打燃火苗,淡淡的气味冲得她眼睛火辣辣的,鼻酸得慌。
“今年愿望跟去年一样,”别厘喉咙有点儿紧,咽了两下喉咙,感觉声音没那么僵了,才笑了下认真说,“阿潮要健康。”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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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2014年12月那场流星雨的极大时刻,记录是在12月14号,这里略作时间修改。
注2:“在别厘心里却像是引起一场蝴蝶风暴。”
--蝴蝶风暴来自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罗伦兹提出的效应阐述:“一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注3:高考回户籍地提前一学期这里借用我当时高考市里规定,和文中时间与情况相似,勿细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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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Ying-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