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清晨练完回到住处,阿良一见面就问他:“宜清,你一大早去了哪里?我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找了好半天。”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除了牢里的孙管家,阿良是第一个这样惦记着自己的人。陈宜清心里一暖,歉声道:“我去演武场跑步了,忘了跟你说,抱歉啊。”
阿良抿嘴笑道:“不用抱歉,只要你没事就好。咱们收拾一下去吃早饭吧。”
去饭厅的路上,阿良看看晨跑后红光满面、朝气蓬勃的陈宜清,低声道:“宜清,虽然我以前见你的次数不多,但我觉得你跟他们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陈宜清心头一跳,这是第一次有人直接跟自己提到原主,他不动声色问:“那他们都怎么说我的?”
阿良踌躇片刻,为难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话,你还是别听了吧……”
陈宜清缓声道:“别人说我,你也不想我被蒙在鼓里吧?你放心说,不管什么难听话,我都不介意的。”这是真心话,原主的锅,他的确没什么好介意的。
看着陈宜清真诚期盼的眼神,阿良支吾道:“呃……无非就……贪生怕死、软弱无能什么的,还说你差点就认贼……唉,算了算了,主要也就这些吧。”
陈宜清呆了一瞬,阿良虽然没说出口,但他已经听出,最后那个词定然是认贼作父。原主做人居然是这种风格?
阿良见他半晌不做声,忙往回找补:“宜清,你别难过,其实,跟你接触久了,我就懂了,贪生是人之常情,你这么美的人,性格又这么好,本来就不应该死,死了也太可惜了!”
陈宜清沉吟道:“阿良,我失忆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来了王府,从来没人跟我提从前的事,我现在活得糊里糊涂,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跟我有关的事都说给我听?”
“啊?你真忘了?”阿良瞪大眼睛,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怀疑二字。
陈宜清了然一笑,摆出自认最真诚的眼神回应对方:“我真忘了!别人不信我,连你也不信我吗?”
犹疑片刻,阿良忙道,“忘了挺好!你还是别问了,忘了你就不会难过了。”
陈宜清道:“阿良,拜托了。在这儿,大家都不怎么理我,只有你愿意跟我说话。如果连你都不肯告诉我实情,我只能一辈子糊涂到底了。你不用担心我难过,过去的事,就算你不说,也已经发生了,改变不了,好歹让我今后活得明明白白才好。”
阿良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好吧,我跟你说就是了。等排练完了,我们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陈宜清目前所处的中夏国,位踞中原,国富民丰,是周边国家眼中当之无愧的天朝上国。
在这中夏境内,短短数月之前,若随便在街头找个人问,当今声名最显赫的外姓大臣是谁,众口一词定非抚远将军陈旻莫属。
陈将军一家世代忠良,长年镇守中夏北疆,与中夏头号劲敌北海国对峙。因陈旻带兵有方,勇猛善战,多年来,北海国始终未能讨得半分便宜。
陈将军与夫人一共生有三个公子,前两个都继承父亲衣钵,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少年时就已名满中夏,威震敌国。
唯独这最小的公子,名唤陈宜清,生得明眸皓齿,艳色倾城,却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主儿。长到十七岁,文不成武不就,性格懦弱胆小,在两个哥哥反衬之下,自然名声欠佳。
数月前,一宗里通敌国、谎报军功的欺君大罪突然落到陈旻将军头上。案件由当朝宰相李高亲自监审,最终人证物证俱全,陈将军满门直系亲属皆定了死罪,家仆随从则被判流放三千里。
然而,这只是官方说法。对中夏百姓来说,陈旻将军是神一般的存在,人们大多不相信这套罪名,都认为将军遭奸人陷害,监督办案的当朝宰相李高更是被老百姓暗地里视为幕后黑手。
案件审理月余,宣判那日,陈将军傲骨铮铮,横眉冷对,陈府阖家上下几乎没有人低头认罪。
唯有陈家三公子陈宜清,当庭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甚至跪在李高面前抱住人家大腿不放,叔叔长伯伯短,连跟父亲划清界限的话都说出来了。
关键时刻,不成器的小儿子毫无气节,一身软骨,简直将陈府几世的威名和颜面都扫尽了。若不是陈将军被镣铐缚住手脚动弹不得,恐怕当场就要斩了这逆子。
陈旻态度强硬,死不认罪,李高心里本来颇不痛快。见陈宜清如此表现,正好借机折辱将军,杀杀对方傲气,便任由这三公子当庭哭嚎哀求,未加阻拦。
最终,戏演完了,热闹也看够了,李高觉得以陈家三少爷这种体魄、能力和心气儿,日后必定翻不起大浪,乐得在众人面前摆一副仁慈面孔,以三少爷年纪尚小,认罪态度良好,免了他死罪,改判鞭刑20外加流放三千里。
中夏人推崇宁折不弯的男儿气概,庭审的事传出去,陈宜清名声越发一落千丈,所有人都认为他软蛋怂包,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堕了陈家世代威名。
听阿良讲完,陈宜清半晌无语。
从牢房里的狱卒、犯人,到镇南王府的家丁下人,周围人对自己奇奇怪怪的态度,总算有了合理解释。
一方面,陈三公子贪生怕死、软蛋怂包,人家瞧不起他;另一方面,他是威名赫赫、有如神明的陈将军留在世间的唯一骨血,又不忍过分苛待。所以,大家的态度就显得模棱两可,无比别扭。
沉默片刻,突然想起一个特别的人,陈宜清试探着问阿良:“那……你知不知道,我以前跟世子殿下……关系如何?”
阿良白净的面皮刹时染上红晕,嗫嚅道:“呃……那个……我也只听过人家议论,并不十分清楚。”
见阿良态度古怪,陈宜清不禁越发好奇:“哦?人家都怎么议论的,你跟我说说呗!”
阿良吭哧道:“呃……你们两家原是世交,往来颇多,人家说……说你有那个……断袖之癖,每次来我们王府,都喜欢……喜欢缠着世子殿下,令他头疼万分。每次见了你,便远远躲着。”
陈宜清一头黑线,半晌无语。身无所长、软蛋怂包也就罢了,怎么还是个骚扰惯犯?
难怪韩君孺一直刻意跟自己保持距离,今早在演武场质问自己打什么鬼主意,恐怕也以为自己所谓的锻炼,是专门奔着骚扰人家去的。
艰难消化片刻,陈宜清又问:“那……世子殿下最近有没有过发烧、昏迷之类的?他脾性跟从前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阿亮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啊?这……没听说啊!世子身体一向很好,至少我来的这几年,从没听他生过病。脾性的话,我呆在教坊,不是很了解,远远瞧着像是没什么变化。你为什么这么问啊?”
“啊……哈哈……没什么,我就随便了解了解,怕自己忘了以前的事,不小心触了世子霉头。”陈宜清赶紧打个哈哈,揭过这话题。
到了此刻,陈宜清总算彻底放下韩君孺有可能是许琛的执念,开始重新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
陈、韩两家是世交,对方也确实有帮扶搭救自己的意思。在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有镇南王府这种身份、地位的助力,事情会好办很多。这个大腿,必须牢牢抱紧了。
但是,原主之前的纠缠,已经令对方感到困扰,甚至心生反感。所以,今后交往,务必要保持恰当的距离,避免让对方产生任何有关私情方面的联想。
主意已定,陈宜清心也定了许多。
次日一早,陈宜清去演武场跑步,韩君孺已先到了,正练习射箭。他恭恭敬敬走过去,比往日站得远了些,低眉敛目问安,视线没敢在对方脸上停留。
韩君孺微微蹙眉,淡声道:“站那么远,怕我失手伤了你?放心,我箭法好得很!”
陈宜清赶紧走近两步,头却没敢抬起来,嘴上趁机吹捧:“世子殿下箭法如神,小人昨日已领教过了,自然是万分放心的。”
韩君孺轻哼一声,问:“你在教坊可还适应?近日都排练些什么内容?”
陈宜清答:“适应得挺好。崔教头和冯师傅对小人十分关照,日常演练已经能跟上大家的进度。听闻下个月是王爷生辰,教坊近期一直安排我们排练生辰宴会上的雅乐。”
“生辰宴会你也要参加演出?”韩君孺眉峰微微蹙起。
“是。目前小人确定会参加集体雅乐演奏,崔教头还令我们每人准备独奏曲目。不过,独奏最终能否上宴会,还待进一步筛选。小人正在努力练习,争取有机会为王爷献艺。”
韩君孺双眼眯起,语气里带了一丝不解:“你还想单独演出?你现在……恐怕不大适合抛头露面吧?父王生辰宴请了很多客人……你不怕引人注意?”
陈宜清微微一笑:“不怕。小人从死罪改判流放,是监审大人亲自下的谕令,得了皇上恩准;镇南王府去监狱挑选家奴,也是皇上特许的。这些事人尽皆知。所以,我以家奴身份出现在生辰宴上,合法合规,没道理要藏头露尾。”
韩君孺怔了片刻,幽深的眸子盯着陈宜清:“你很想单独演出?”
“是,很想。”
“……那你便努力练习吧!”韩君孺点点头,没再多说。
陈宜清当然明白韩君孺的意思。在害死陈旻一家的幕后黑手眼中,他本该是死人一个;即便没死,也该呆在三千里之外的黔西。斩草没除根,这根儿还好端端留在京城里惹人瞩目,很可能会让某些人觉得碍眼,引来不必要的祸端。
但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只是想活命,缩头乌龟一样躲在镇南王府不声不响当个家奴,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需要更多的自由,好走出王府,去探查护身符和符咒之谜,尽快想办法穿越回去。
他也很羡慕冯习元的独立琴房。待在耳目众多的演练厅,不敢暴露自己真正的演奏技术,这意味着他没法保持高质量的练习,对回去之后参加金鼎奖极为不利。
无论是出入自由,还是独立琴房,都需要展现一定的实力,达到相应的地位,才有可能获得。所以,他必须争取每一次表现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