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宋黎在内,镇南王府最终只留了七个人。
中年男人走到留下的几人面前,声音里带了一丝傲慢:“敝人王保,镇南王府现任管家。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我镇南王府的家奴,需听从调遣,服从安排,如有违拗,当家法处置。”
王保这边训完话,手下人也跟监狱方面办好了交割手续,牢头拿着一本名册进了厢房,解说完签字画押的规矩,清清嗓子,叫出第一个名字:“陈宜清。”
声音落下,周围一片寂静,没人上前,更没人应声。宋黎心有所感,赶紧抬头,发现镇南王世子眉尖微蹙,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旁边的王管家、牢头和其余几名犯人也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
宋黎马上意识到,牢头刚刚叫的,是自己这具身体原主的名字。看来,这些人全都认识原主!
他快步上前,略显生疏地拿起毛笔,犹疑着看向名册。牢头见他半天不落笔,指尖点了点一处空白,不耐烦道:“快点,签你自己名字下边儿!”
幸好“陈宜清”三个字,只有“陈”字与现代写法不同,也不算复杂,很少用毛笔、甚至从没写过繁体字的宋黎,慢悠悠照着名册签了名。
韩君孺淡淡扫一眼宋黎歪歪扭扭狗爬一般的签名,嘴角忍不住微微一抽。
签完字画完押,几个新鲜出炉的家奴除去脚镣,垂首弓腰出了监狱,一路跟着世子的马车往镇南王府走去。
刚才的签名提醒了宋黎,从现在起,必须暂时抛开原名,牢牢记住,在这个世界,自己是“陈宜清”。
马车在前方缓缓行驶,新生的陈宜清跌跌撞撞拼命保持平衡,努力让自己跟上其他人的步伐。
可惜,这具满是伤病的身体实在太过羸弱,没法正确执行主人的意志。没走多远,他脚下一软,径直跌倒在石板路上。
陈宜清努力挣扎半天也没能爬起来,抬头望过去,所见皆是近期一直萦绕着自己的那些漠然与鄙夷,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向谁求助。
队伍前面的王管家听到异动过来查看,见陈宜清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微微皱眉,令手下将他扶起来,自己快步跑到马车边,隔着车帘跟里面的人简单交谈了几句。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王管家回到队尾,令手下人将陈宜清搀扶到马车前。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车里轻轻挑起帘子,露出其后俊美无俦的面孔,一双幽黑的眸子带了些许审视,在陈宜清脸上停留片刻后,淡声道:“上来吧。”
陈宜清怔怔望着车里的人,一时没理解对方话中的含义。
一片静默中,世子眉尖慢慢蹙起,王管家见状,忙粗暴地架起陈宜清的手臂把人往车上推,口中嚷道:“世子让你上车,还愣着干什么?”
陈宜清瞬间回神,手脚并用狼狈无比地爬进了马车。
车内空间颇为宽敞,三面都有铺着云锦软垫的座位。
陈宜清扫一眼自己破败的囚衣和满身尘土,自觉忽略了两侧空着的座位,斜斜瘫在世子脚边的车厢地板上。
韩君孺下意识往回收了收脚尖,扫一眼狼狈不堪的陈宜清,目光闪烁,唇角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能吐出只言片语。
终于逮到跟对方单独相处的机会了,陈宜清忍着痛抬头看向世子,犹豫着开口:“许老师,您好……”
韩君孺眉头慢慢蹙起,看向陈宜清的眼神里满是怀疑和戒备。
看清对方的神情,陈宜清知道自己试探失败了,有些沮丧。转念一想,许琛可是影帝!没准他对自己还存着戒心,不想轻易暴露身份!
于是,他摆出自认最诚恳的面孔,再次开口:“许老师,您放心,我跟您是同时代的人,我还是您的忠实粉丝,您每部电影我都看过很多遍,不信您可以随便考我。”
韩君孺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盯着陈宜清,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勉强开口:“你……可是在发烧?”
好吧,翻译一下,这意思大概是:“你特么在说什么胡话?!”不愧是世家公子,骂人都十分委婉。
陈宜清审时度势,只得暂时放弃试探,万一真被当成精神病扔下车,事儿可就大了。
他勉强笑笑:“没,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之后,两人一路沉默,谁也不再看谁。
马车在石板路上猛一颠簸,陈宜清身上的鞭伤被狠狠硌了一下,剧痛霎时袭来。
为避免打扰对方清净,进一步惹人反感,他努力咬牙不让自己发出痛哼,豆大的汗珠却从头顶不断滚落。
韩君孺目光扫过陈宜清脸庞,眼神里掺杂了一丝意外和困惑。陈宜清猜不透这眼神到底什么意思,只装作没看到。
一路忍痛,车厢里气氛压抑沉闷,时间便显得格外漫长。在陈宜清的无限期盼中,马车终于彻底停下。他匆忙爬下车,跟着其他家奴从偏门进了王府。
一行人来到议事房,王保招呼手下的小厮将其他几个新来的家奴安排到合适的地方后,躬身告退,屋里只剩下陈宜清和韩君孺。
陈宜清垂手弯腰,不敢再主动开口,只等对方发话。
对面的黑衣青年沉吟片刻,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瓷瓶:“这是外敷的伤药,你拿去用吧。”
陈宜清上前接过瓷瓶,模仿其他下人说话的语气低声道:“多谢世子殿下。”
韩君孺又道:“目前我府里的职位,只有整理藏书阁和看守祠堂比较适合你,看你想去哪处?”
陈宜清愣怔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他之前当众自荐,对方压根儿就没当一回事。是不需要乐工?还是不相信自己会弹筝?
现在让他挑选的两个职位,听上去都是可有可无的闲职,说白了,就是想给自己安排个清闲省力的好去处。
瞬间,他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恢复了些许信心。在不需要自己古筝才能、没经过任何测试的前提下,对方不仅将人留下,安排了清闲工作,甚至还给了自己选择的权利,这态度还不够友好吗?
想到这儿,陈宜清心情顿时明朗起来,急急往前一步,对韩君孺笑道:“多谢许老师出手相救,我真是您的粉丝,请您务必相信我。”
陈宜清这张面孔,此刻虽苍白憔悴,仍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再配上如春水初绽般纯挚的笑容,突然往人身前这么一凑,韩君孺不由呆了一瞬。
不过转瞬之间,他已恢复镇定,偏头移开视线,身体下意识往后躲了躲,脸色也随之变得僵硬:“阿松!去请太医过来!”
……又被当成病人了……不止如此,对方刚刚似乎还一脸嫌弃和避之唯恐不及……陈宜清无奈道:“世子殿下,我没发烧,不用请医生。”
韩君孺不悦:“那你能不能正常一点?休要再胡言乱语!”
看出对方真动气了,陈宜清不敢再吭声,只能唯唯称是。
难道这人真不是许琛?……既然不是跟自己同时代穿越过来的许琛,为什么要搭救自己?不对不对……对方救的……或许不是自己,而是原主!
如此看来,这位世子一定认识原主。只是,这一边搭救、一边嫌弃的态度,还真猜不出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韩君孺见陈宜清半天不出声,催促道:“刚刚的问题你还没答我。到底想去哪处?尽快给个准话!”
陈宜清略感无奈:“我以为世子殿下听到了我的自荐……我的才艺是弹筝,我想做乐工。”
韩君孺微微皱眉:“乐工?你当真会弹筝?”
陈宜清忙道:“千真万确!我的确会弹筝,还请世子殿下成全。”
韩君孺不解:“依本朝律法,乐工乃是贱籍,你不介意?”
“贱籍”二字提醒了陈宜清,他赶紧将自称也改了:“小人既已落了奴籍,是乐工还是藏书阁小厮,又有多大分别?”
韩君孺若有所思地盯着陈宜清看了片刻,点头道:“既然你执意要求,那便去王府教坊吧。希望你日后不会后悔。”
陈宜清弯腰拱手道:“多谢世子殿下成全,小人绝不后悔。”
待小厮将陈宜清领走,韩君孺径直来到父亲书房。
桌后的中年男人放下手里的书本看向儿子,温声道:“你几时回来的?人已经带回来了?”
韩君孺拱手道:“回禀父亲,我刚刚回府,人已经带回来了。”
镇南王韩兆安手捻胡须点点头道:“辛苦你了,都按原先的意思安顿好了吧?”
韩君孺踌躇道:“算是……安顿好了……”
韩兆安眉峰一挑:“算是?”
韩君孺答:“父王原本的意思是让他去藏书阁或者祠堂,但他自己坚持要去教坊,我只得遂了他的心愿。”
“教坊?他一个少爷,去教坊能干什么?” 韩兆安忍不住蹙眉。
韩君孺道:“他自称会弹筝,坚持要去教坊当乐工。”
“弹筝?大家公子,学音律多半也是学琴,没听过谁是学筝的。你听说过他会弹筝吗?” 韩兆安问。
韩君孺道:“我不曾听说。不过,这人一向不务正业,他如此坚持,没准在这种旁门左道上果真有所涉猎也未可知。
韩兆安疑惑:“他什么时候竟这么有主意了?再说,一个出身名门的公子跑去做乐工,成何体统?”
“父亲,他如今已不能算名门公子了……他自己也说了,落了奴籍,做乐工还是做别的,没什么分别。”
韩兆安叹息道:“也罢,那便随他去吧。不成器终究是不成器,好歹留条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