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时,宋黎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到处都在疼,有酸痛,也有刺痛,伴着锥心蚀骨的阴冷,他全身都在微微打颤。
忍不住低哼一声,身旁立刻有了动静,一只粗糙冰冷的手掌覆上额头,同时,一道沧桑喑哑的男声颤巍巍道:“少爷,小少爷,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陌生的声音和称呼,让宋黎吃了一惊。努力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光线昏暗,空气阴冷,自己正蜷缩在潮湿的地面上,旁边还躺着其他人。
离他最近处,衣衫破败、头发花白杂乱的老人正用浑浊的目光盯着自己,一只手仍覆在自己额头上。
宋黎脑子里瞬间涌上无数疑问,一张口,发现嗓子已经彻底哑了,没法说出任何完整的字句。
老人见他张口,肿胀的双眼各流下一行浊泪,声音里带着哭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没法开口,宋黎只得缓缓转动眼珠自行观察。身边的老人有气无力靠墙坐着,身上的粗布赭色褂子破旧不堪,胸前隐约有墨迹,似乎写了什么字。
他再垂眼看自己,身上的衣着跟这老人一模一样,衣服前胸的褶皱间同样能看到粗黑的墨迹。
老人身后靠的墙是用大块的石头砌成的,看上去粗糙坚硬,宋黎视线一路往上,发现墙面极高,只在很远的最高处,有一方小窗,几道栅栏间透进隐隐的天光。
视线缓缓下移,整间石头房子窄而长,沿着墙边横七竖八或坐或躺了许多人,全都穿着一样的赭色粗布衣衫,个个无精打采,气色衰弱。
借着微弱的光线,宋黎努力辨认近处一人胸前的粗黑墨迹,终于看清,是圆圈里写着个大大的“囚”字!
宋黎浑身一激灵:这是监狱!而且是只在古装片里见过的古代监狱!
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又做噩梦了,慌忙伸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剧痛袭来,他忍不出倒吸一口冷气。
旁边的老人低叹:“小少爷,再忍耐一下,快到送饭时间了,好容易醒了,你今天好歹吃点东西。”
宋黎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石墙还在,老人也在,浑身的湿冷刺痛提醒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正浑身伤病躺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年代的牢房里,奄奄一息。
周围的景物和囚犯是一目了然的黯淡灰败、死气沉沉,宋黎眼睛瞪酸了,也看不出更多端倪。
他闭上眼,努力回想失去意识之前的一切。蓦的,想起什么,伸手往胸前摸去,果然在衣襟下触到了一个温润坚硬的鱼形物件。
宋黎用指腹轻轻摩挲几下,物件两侧都光润滑腻,此刻尚带着自己的体温。刚带上去时的那一下刺痛,仿佛记忆出了偏差,从来不曾存在过。
为了确认,他偷偷将那东西从领口扯出,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过去,目光不由一凝:那东西形状和触感依旧,颜色却变了!由原本的通体乌黑,变为莹润的玉白色!
这是穿越了?可是,之前遭遇的一切,跟电视剧或书里描述的穿越都不同,他清楚记得,自己没有遭遇任何意外,更没有处于濒死状态,只是因为胸前这东西和……
不等宋黎细究前因后果,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随着“哗啦啦”的铁链声响,粗笨厚重的牢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两个穿着靛青色狱卒服的年轻男子提着木桶和竹筐走进来。
刚刚还死气沉沉四散躺着的囚犯们纷纷起身,蹒跚着往牢房中间的木桶围拢过去。狱卒一边拿起竹筐里的木碗盛粥,一边吆喝着维持秩序。
宋黎努力挣扎想要起来。腹中的饥饿感已经到了烧灼疼痛的地步,必须马上吃饭,必须活下去!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起身。
旁边的老人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少爷莫动,老奴去给你盛饭。”
宋黎并不习惯让一个颤巍巍的老人伺候自己,但身体状况不允许他逞强,只得微微颔首表示感谢。
老人走到狱卒面前,低声道:“麻烦官爷给我两份饭食,我家小少爷醒了。”
个子稍高的狱卒闻言一愣,偏头往宋黎这边看过来,两厢目光对上,那人皱眉冷声道:“呦,还真醒了?果然命大哈!”
另一个稍显矮胖的狱卒也往这边看了一眼,讥诮道:“这位小爷还真当得起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老人垂头不语,默默等着狱卒盛饭。两人也没再多言,递了两碗粥给老人,又冷脸往这边看了几眼,宋黎从两人的眼神里,读出了满满的鄙夷和不屑。
其他犯人也往宋黎这边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这些目光里,并没有丝毫同情、怜悯一类的情绪,大多都是冷漠或不屑的。
宋黎心里苦笑一声。看来,对自己而言,那位正在端饭的老人,恐怕是这牢房里唯一的善意来源。
粗粮粥喂到嘴边又流经喉管,刮得喉咙口刺痛,但宋黎不敢挑剔,更没敢客气,尽可能让自己多吞一些下去。他很清楚,只有补充足够的营养和水分,才有可能活下去。
吃完饭,高烧和寒战迫使宋黎还没来得及理清之前的记忆,便昏昏沉沉再次陷入昏睡。
接下来几天,除了一天两次被老人叫醒吃饭,他就这么睡了醒醒了睡、没明没黑在监狱地板上躺着,持续不断的高烧和身上的鞭伤将他折磨得意识迷离,神志不清。
偶尔有片刻清醒,宋黎便竖起耳朵,从周围人有限的交谈中努力拼凑信息。
宋黎身边的老人姓孙,原本的身份似乎是自己这位少爷府上的老管家;这间牢房的犯人全判了流放,几天后,等手续齐全、押解人员调配到位,就会被送往几千里之外的瘴疠之地。
至于这一屋子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包括狱卒在内,从没人提起。
想到流放,宋黎忍不住闭了闭眼。根据他有限的历史知识,古代犯人流放偏远地方,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自己的双脚。如果罪名较重,还需带着枷锁镣铐。
自己这具身体,虽然比刚醒来时有所好转,但根本没可能支撑几千里负重徒步。流放之路,对此时的宋黎来说,几乎等同于死路一条。
宋黎在脑中演练了无数种半路逃脱的办法,发现可行性都极低。以原来的体魄都不一定能做到,现在更没可能。
“哗啦”一声,牢门在非吃饭时间打开了,牢里涌进比平时多几倍的狱卒,吆喝着让犯人排好队走出去,到院子里集中。
要出发了吗?宋黎心中惊疑不定,在孙管家的帮助下,勉力支撑身体站起来,跟着队伍往外走。
出牢门的一刹那,炽烈的阳光晃得他头晕目眩,双目下意识紧闭。缓了片刻,才慢慢睁开眼,逐渐适应户外的强光,看清院子里的情形。
上百个穿着赭色囚衣的犯人排着松散的队伍挤在院子里,有男有女,人人面有菜色,精神委顿。
廊檐下的台阶上,站了几个锦衣华服的男人,个个昂首挺胸,器宇不凡,一上一下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宋黎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古代世界后,第一次见到犯人和狱卒之外的人,他悄悄抬头打量,期望能从这些人的发型、服色上收集一点有用信息。
这一眼看过去,宋黎差点惊呼出声:他居然看到了自己的手机屏保和电脑桌面!
准确地说,是看到了手机屏保和电脑桌面上的那个人——影帝许琛!
那人身穿黑色锦袍站在台阶上,身量颀长,站姿挺拔,似墨如云的一头长发高高束在头顶,用成色上好的白玉发冠拢着,通身是说不出的耀眼和贵气。
这身装扮,与许琛之前主演的古装电影扮相出奇相似。
宋黎屏住呼吸盯住对方,内心翻江倒海汹涌澎湃。
从许琛刚出道,他就是对方的铁杆粉丝。那部电影固然很好看,更重要的是,许琛一张脸几乎完全长在了宋黎的心坎上。
许琛一路走来低调踏实,演技稳步提升,短短几年就坐上了影帝宝座。
表面上,宋黎是冷静理智事业粉,会贡献票房、购买周边,但从不接送机追现场。然而私下里,许琛还是他的启蒙者和幻想对象,许多个无法自控又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密时刻,都是许琛陪他度过的……
所以,影帝出现在这里……难道并没有穿越?这是拍片现场?自己只是当了群演?
不对,身体骨骼变小了,肌肉也少了,明显不是原来的身体。仔细看对方,也比荧幕里的样子要年轻几岁,只二十上下的样子,举手投足之间气质也大有不同。
所以,还是穿越了,那……许琛也是穿越来的?
宋黎目不转睛,心念飞转,突然发现台上的许琛越过众人,将目光移到自己脸上。两道视线相撞的一刹那,对方原本疏淡的表情有了一丝波动,眉尖微蹙,双目间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这不是看普通犯人的眼神!许琛认识自己!或者……这次的穿越,许琛知情?甚至跟许琛有关?!
宋黎手心里沁出冷汗,不等他理出头绪,一个牢头样的人朗声开口:“今日,算你们走运,镇南王府得圣上恩准,特许在你们这些流放犯人中挑选家奴若干。你们中有才能突出者,可毛遂自荐,世子殿下会亲自挑选合适的人带回王府,免于流放。”
话音刚落,下面响起一片嗡嗡声,众人还在张皇犹豫之际,一道喑哑的少年声音第一时间穿透人群直达廊下:“世子选我!我会弹筝!”
宋黎高举右手,拼着全身力气数日来第一次开口,声音虽然嘶哑,音量却不低。
活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抓住。
周围犯人纷纷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是一贯的漠然和鄙夷,没人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站在身边的孙管家瞥一眼宋黎,表情一言难尽,最终,只是不明意味地轻叹一声,垂下头去,神色间是说不出的矛盾和纠结。
看起来,宋黎这个表现基本符合小少爷原本的人设,没人觉出异常。当然,宋黎这会儿暂时也顾不上这茬儿。
台阶上,与许琛长着同一张面孔的镇南王世子韩君孺淡淡瞥一眼宋黎,冲身边一个中年男人点了点头。那男人穿过人群来到宋黎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道:“跟我走吧!”
人群里陆续又有人举手,大都是青壮年男女,有擅长武艺的、擅长医理的、擅长厨艺的、擅长女工的,韩君孺挨个看过,从中选了十几个人,连同宋黎一起,带到了外边的厢房。
十几名犯人进了厢房,逐个接受测试、筛选。世子显然有备而来,带的随从都是行家里手,或现场比武,或专业问答,宋黎甚至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拿出丝线绸缎,让一个女人当场裁剪、刺绣。
只是,从进了厢房,宋黎就被晾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别人答题、献艺,通过的留下,淘汰的离开,直到最后一个人开始考核,世子和手下的人都没往他这边多看过一眼。
宋黎按下心焦,暗中观察,发现这间屋里并没有古筝或其他乐器。难道对方根本没打算招乐工?现场人太多,他找不到机会跟许琛说话。
最后一个犯人去留已定,宋黎正组织语言准备再次开口挣一线生机,却见世子眼尾往他身上轻轻一扫,对手下人道:“跟牢头知会一声,屋里这几个人,今日便带回王府。”
宋黎先是一愣,接着心口一松,居然就这么留下来了?!喜悦之后,是更深的疑惑。别说当场献艺,对方连问题都没问过一个,为什么会留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