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然菩萨刀 第1章 怀安郡

今年的春对君不见来说到的格外的早了，不过按他少时夫子的话来讲: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更何况是叫这位骑惯了烈马的浪子去坐四平八稳的马车。那里边儿暖香飘飘，靠垫软软，让人实在想要死于安乐。而君不见本人坐在正中，上下眼皮近乎贴在一起，歪着脖子就要往旁边去靠——自然倚了个空，生生将他吓出一身冷汗。

君不见抹了一把脸，方才那一惊将他的睡意祛了大半，摇摇晃晃的马车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中途偶尔有停歇，那赶车的马夫毕恭毕敬一开口，叫他老爷。硬是把他叫老了二十多岁，年纪直逼他亲爹，叫人浑身都不自在。而屁股上又像长了钉子，总想起身看看，眼前的车帘厚重，挡的是料峭春寒，可习武之人哪里用得着这么金贵？

幸好车侧有窗口，撩起去看。这地界也不能说不熟。江南道怀安郡，他平乱两月的地方。想到这儿，他有些想叹气，八成再过四十多里就要进永乐城了。如今酒气也已经散了大半，又不是不认路，君不见索性叫马夫停下，跳下了车驾。马夫勒马起身，喏喏叫了声“老爷”，老爷本人眉头微皱，让马夫的头埋得更低了。

大概是因为这小将军杀名太盛，流传已久——区区一年多而已，令人望而生畏。片刻后，君不见大发慈悲地叹了口气，摆摆手让马夫靠边站，寻自己的坐骑未果，转身往随行的队伍里走，完全不在意自己给马夫留下了多浓厚的心理阴影。

可就这么一打眼……君不见发誓。活了二十多年，除了逛集市和上战场，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人排成队，天晓得那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楚璜——当朝皇帝配给他这么多仆从做什么。这么看去，这里有老头子、老婆子、男孩子、女孩子、漂亮女孩子、漂亮男孩子，光看着就让他感到牙酸，让这么多人伺候，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仔细找了半天，才从人堆里扒拉出来个熟面孔。亏得有个李奶妈自他幼时就跟着，待君不见嘱咐了两句后，又极其肉麻地喊了一嗓子“阿别”，只见不远处一匹极漂亮的白马慢吞吞踏着碎步过来，这君不见命根子一般的照夜玉狮子懒洋洋的，它的主人却极其亢奋，心满意足地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阿别原地踏了两步便向前疾驰出去，只给众人留下了一溜尘土。

仆从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李奶妈。李奶妈是一位魁梧的女子，招着手让大家各司其职，往君不见的宅邸浩浩荡荡的进发。

而君不见那边，风云莫测，转眼细雨淅沥，江南的春一向如此。绵针似的雨丝来的突然，打得那春觞楼旁栽的桃花颤了又颤，君不见挑了小道，白马的蹄子踩进水洼，激起的水花叫急匆匆收摊的小贩叫骂。青石铺的路滑腻，有的人躲雨太急摔了个狗啃泥，马蹄子却慢慢悠悠，自成一派悠然地逛了又逛。一场不疾不徐的雨，将战后好容易才复原的怀安郡笼上一层隐约的雾。

马鼻子兴许是格外灵的，循着一点儿若有若无的桃花香味又迈开蹄子走了。马上人佩剑束冠，额心坠了块蓝绿的宝石，由抹额勾着，映出张英气的脸来。手里拿的油纸伞是方才买的，白底织了红梅，他另一只手牵着缰绳，懒洋洋的走神。

春觞楼是整个江南都为人称道的酒楼，物美价廉，服务周到。只是这楼并非独一栋，而是由四下围着的，更像个院子。其中景象据说更是华美非常，可最令人向往的还是楼旁的桃树，那可是自设楼时就种了下去的。因此，这之后春觞楼每设分店，必然也有一株新桃与之相伴。

君不见制了马，仰头去瞧这棵活了六十余年的树。它生得极盛，横亘的花枝已然伸向二楼的窗，待他细细打量时，那扇窗却开了。

一张绝艳的脸。

君不见射艺不错，目力自然也不差。从窗内探出身来的是个男人这一点也不假，偏偏身姿纤细，探出的手指白得晃下光来。虽说雨仍旧喋喋不休，可毕竟是暮春，日头暖了些，他身上却仍然披着鼠皮袄，好像极怕冷似的。苍白的脸上有双狐狸似的眸子，恹恹地垂着。自顾自地使一把剪刀温吞地去找那些肆意生长的枝条。手动的倒很干脆，桃花瓣落了不少下来，不偏不倚地给了君不见一场桃花雨。

簇簇声极密，又有几瓣极其巧合地进了将军怀里，沾在衣襟上。上头的人像是刚刚注意到，停了动作垂眼看他。君不见虽是武将世家出身，好歹母亲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小姐，被摁着头读过几年书，屋里那人隔着雨丝透来一抹探寻的目光，山根上一点朱色的小痣把人的注意力尽数敛走。就连松松披着的发上也沾了桃瓣，君不见就这样看着，莫名想到句诗来: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于是君不见头顶的伞面抬了抬，也回了一缕坦荡的目光。青年一身朝气，哪怕这目光是在雨里也烫人得很。那位美人愣了愣，只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一株桃花，却是被盛在那双眼的深潭里的。到最后，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工具，缓过神来时又是无悲无喜的模样，只是略略一点头示歉，将支窗的木杆收了。

江南人，挺有意思的。

那人像画卷上惊鸿一见的颜色，很快淹没在层层叠叠的雨幕中。他胡乱想着他的身份，一个个词囫囵着在他脑海一晃就过去了，末了甚至觉得这是个在京中常见的给人把酒奉茶还要收钱的公子。可他最后到底没进这栋楼，只是拍落了一身的桃花，扯了缰绳再往远去了些。君不见这趟来，头上顶着的名头虽是休养，可他年岁不大，哪里需要休养？那皇帝私下里还是吩咐了他其余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