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摸一张牌……诶!胡了!”张老头的声音远远传来,另一桌的叫骂声哀怨连天,“你今儿个手气真好,我输麻了!”
“白指挥官……”
“白指挥官——”
白珩猫在角落不吭声,一只手泛着金光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怎么了。”他拨开那只晃动的钟摆,眼睛一聚焦,一张慈爱的笑脸挤上前来。
“诶呀,您发个呆就是灵魂出窍神游天外的阵仗——终于活咯!”那张脸的主人霎时一喜。
“需要帮忙吗?”白珩盯着那张脸仔细分辨,他对这个人有印象,只是脑内的定格印象图是一盘老干妈炒蚯蚓干。
好像姓杜,叫杜霞。
她在拓荒小队带过一段时间,当医疗兵的时候生钳两只C级骸兽,但人也受了些伤,退休后在后勤处留下老干妈炒蚯蚓干的丰功伟绩,麻辣厨娘就是叫的她。
白珩不免警觉。
——来者不善。
杜霞脸上扬起一个憨厚的微笑。
“这可不就找您帮忙来了嘛。今天告别宴,指挥官有什么话想对大家伙说说?”杜霞话音婉转,说着就让开身位,指了指后边的那群人。
白珩移目到光秃秃的草坪上,那伙热火朝天打机麻的人伸长脖子看这边,哪知刚一交上视线,那伙人就连忙缩头回去装作不是刻意的。
白屿薇刚刚甩出清一色,也朝这边看过来,微微带笑的眼睛里偷跑些幸灾乐祸。
难道,是白屿薇撺掇的。
白珩思索一番,将传话任务交给杜霞,“好好生活。希望你们的愿望都能实现。”
杜霞一愣,目光中涌现些难以言明的情绪,白珩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看明白。
杜霞自认为看人从不走眼,白指挥官虽然性子冷淡不爱说话,但心肠很热啊。这人忙起来时跑步利落若风,不忙的时候能慢悠悠种一下午的花,有功领奖就装消失,有骸兽打他倒是第一个上,就算到这个时候还是心系诸位。杜霞鼻子一酸,眼眶里的泪水就跟着打转。
“……我不过去,会打扰他们。”白珩眨眨眼,语气跟着软下来。
杜霞叹了一口气,浮夸的语气拆出些语重心长的意味,“他们觉得您有些距离感所以拜托我来,毕竟没在一个队伍里一起共事过,您又是那么厉害的进化者,其实很多人私底下都觉得您很好的。”
“我知道。”白珩注视着那伙神采奕奕的人,嘴里慢慢磨出两个字,“谢谢。”
杜霞连忙摆手,抹掉眼泪柔声道:“哪能让您说谢谢啊,刚刚那是和您开玩笑呢!知道您不爱说话,我就是帮大家带个话。”
“大家……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白珩不解,刚刚他送花种的时候他们都在问好。
“当然有,送给指挥官的话。”杜霞咳嗽两声,拿出堪比十个人的音量郑重宣誓,“指挥官我们都爱戴您,感谢您这些年为基地做出的贡献!”
露天机麻桌上那些人跟摇拨浪鼓似的纷纷站起身,“谢谢您,白指挥官——!”
白珩望过去,好多人朝这边热情微笑,只有两三个人看他的目光阴寒不善。
但做进化者,本来就不能让所有人都对他放心,白珩接受。
他朝大家点点头。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不远处成排停放的机甲对天举起炮管,向天空打着六十六响。
暮色四合,夜幕初降,礼炮漫天。
技术部门戴眼镜的小伙子带头朝白珩挥手,绚烂的华彩在黄昏中蒸发,逐渐盖过喧哗的人声,白珩嘴角扬起很淡的笑。
“谢谢大家。”他说。
杜霞连连摆手,晃了晃白珩给她的花种,“好了好了,咱们就不再你谢一句我谢一句了哈。”
人潮中白珩瞥见外勤车已经到了,现在正停在操场入口,和张老头的车并排在一起。
“……你们今天就要走了吗?”
“对……”
“小杜!快来,上车了!”
“诶——!我马上就来!”杜霞朝那边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马上跟过去。
“我们今天离开,还有一批人明天走呢,指挥官保重。”
“好,你们也多保重。”白珩微微垂下眼睛。
“以后可能很难再见面,您之后打算去哪里?”杜霞鼓起勇气问。
“待在家系吧,也有可能去其他地方。”
“如果您要出去,那请一定来梦城。”杜霞顿了顿,继续说,“现在没有骸兽需要打了,不用白天打骸兽晚上种花,您要注意休息,少熬夜。”
“好。”
“白指挥官,再见。”杜霞说。
“……再见。”白珩点点头,轻轻回答。
人们背影越来越远,安可在人群里回头,不断地看白珩。但是白珩不能和他们一起走,进化者不能去到城市里长住。
好像是他自己走出鼎沸的人声。
黄昏熄灭之时,世界忽然拉上灯。人类习惯在寒暄声后加上“再见”,白珩记住了。
他释然地贴在椅子上,闭上眼。远方传来的鸣笛声好像奔涌不息的潮水,将他的身心温柔包裹起来。
那些悠远的记忆唤起他残存不多的情感,他轻呼出一口气,胸口上的重量倏忽变轻,一双泛着柔和光晕的手将他拖拽进时光的深潭。
——记忆的列车撞碎笼罩不散的阴霾,载着白珩从今年春,回到二十八年前的初见。
一个长久不散的梦境缭绕他,一双温暖的手将他从宁静到极致的死境中拉回人间,他浑身震颤。
他看见如山脉般高耸的基地在他眼前拔地而起,他听见钢铁巨兽在风声里发出的轰鸣。
南天门基地市东门,飞雪漫天。
“白爹,那是什么?”稚嫩的童音从他的声带里发出。
“那是基地,人类的基地。”牵着他的男人蹲下身,双腿忽然离地,可靠有力的手臂将他抱起。
“从今往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我们不用再旅行了。”男人指着基地侧头,他看见一张沧桑的面容,一双坚毅的眼睛。
“我们……会一起待在这里吗?”他有点害怕,这个钢铁一般的怪兽,会是他们旅行的终点吗?
男人回答得很认真∶“我会一直陪着你长大,这里是‘家’,会有许多人喜欢你。”
“那我…我叫什么名字呢?我没有名字……”小白脑袋一耷,靠在老白的肩上。
“光华内敛,温润,泽如璞玉。你叫白珩。”白闻德的语气有些严肃,胡茬扎得小白手痒。
白珩。白珩。小白记住这个名字。
“白队长——是白队长回来了!哎哟!还带了个幼崽回来啊!”有人高声欢呼。
白珩高高仰起头,看见钢铁巨兽的裙带上,有好多人在望着这边。
“是个小奶娃啊,就是怎么是白头发!”男人的声音,有些苍老。
“哎哟我滴个奶油瓷娃娃啊,可爱崽崽让姨姨亲一下!”女人的声音,有些尖细。
“不要亲奶娃,他太小了免疫系统还没长全,等他长大一点再亲哈!”中年妇女的声音。
“那些人是谁?也是跟我一样的人吗?”白珩有些不解。
“是朋友。”白闻德开始向前走,白珩趴在他肩头眺望这座基地壮观的局部。
困意袭来,小白珩的眼睛微微闭上,基地的历史就如车水马龙般在眼前徐徐展开。
南天门基地建在赛春平原的东北方,一条河流纵横其间,像把开天辟地的刀将整个平原一分为二。
基地的老人们说平原西南方曾诞生过一座繁荣鼎盛的不夜城,城有着全球最大、建设最成功的线性城市,名为梦赛德。白天的城市天际线隐没在透明高墙间,夜晚便与亘古悠远的月色和星群融为一体。
梦城在当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几乎是个标志性符号,亦是人类文明之花的最美丽象征之一。
灾难时代持续将近一百二十年,不少人去到基地城墙上眺望这座城。他们隔着朦胧的晨光用目光代替渴望,遥望到山与山的另一头的繁华之地。
可从不夜城来到基地的人告诉大家那是块荒芜地。
耸立的高墙下遮盖着文明的废墟,街道上坑洞与城市井盖的数量没区别,太阳升起来平等照耀城里的留存者,拂过奔跑求生的人类,拂过基因变异的兽、巨大化的植物,还有破败不堪的残垣断壁。
所以他们为求得生存才离开城市。
一部分人随着军队撤出城市来到基地,有些人则在城里扎根,学着与怪物共生。
亘古不变的月色下,人类在过往创造出的世界美不胜收,但在历史长河里也如同昙花一现。
白珩没亲眼见证过那段对于人类来说无比灰暗的时光,实际上他是赶上灾难末尾的新生儿,当指挥官不过是他行使本能就可以完成的事之一。
量化指挥官能力的“破界测试”会筛选出适合当指挥官的进化者,并将能力按照金字塔进行排布。
白珩的能力足够他站上金字塔最顶端,他是被前城主捡回来的A级骸化者,实际上他的能力远不止A级。
在白珩的记忆里,人类用二十年重建起梦城。他们在一片崩塌溃败中寻求新生,那座灾变后枯萎凋零的不夜城不负众望,如今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建成功,承担起他应有的愿景。
灾难时代的人们通过眺望触摸月色与希望,就像如今,他们在崩塌溃败中新建一座崭新的城。
人们透过那明亮的一盏灯,重新燃起向往美好的渴望。
直到新生者代替旧人物,亲历者化作腐朽的叶脉归根,贫瘠的土壤迎来鲜花满园。
直到所有人平仄错落的一生被压缩为一句话、一张纸、一本厚薄不一的书。
时光的马车平等碾过所有人,美好与悲痛、希望与绝望,都在呜咽的风声中一同消散。
不久前,城市重建工作宣告完毕,幸存者们又能够回到城中继续生存。
百年的挣扎对抗如烟随风,一晃即散。
基地停运前最后的呼声是一场告别宴,人们告别灾难时代的阴霾,迎接今年新春的花,还有崭新的明天。
白珩看着那些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他感知到愿望在回响。那是很轻很轻的声音,可那属于每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安可想学小提琴和舞蹈;张老头的梦想是开一个养老基地,邀请大家安度晚年;杜霞想去高级餐厅做厨师;这几年研发部门的新兵翻烂不少技术工种的指南书。白珩想也许他们的愿望可能是造一个比基地更壮观宏伟的东西……还有,基地里的资源管理部门总是嚷嚷着总有一天要把生产线全装进基地里。
可见,虽然大家都亲切地称南天门基地为“基地市”,但它还是和真正的城市有所区别。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三餐饭两餐都是蚯蚓干,另外一餐的主食之一是美味大蠊。
总之,这一切都不是待在基地内可以满足的。所以人们才想走出去。为了新生活,为了短暂生命的价值。
白珩的内心有一个声音越来越鲜明∶希望大家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流云向天空两端飘走,忽然出现的提示音打断他的动作。
“您有新的信息。”
白珩拎着冰棍解锁屏幕,方框内滚过一条信息,号码未知。
匿名消息:您收到的消息来自新人类保护协会,《进化者平权法案》正在筹备中,若您需要帮助,请拨打以下热线10376498576。祝您生活愉快。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通讯号,他没有用这个号码订过疯狂星期四套餐吧?白珩皱了皱眉,他不需要帮助。
手指放在删除键上犹豫半秒,电视机刚巧传出抗议声。白珩抬头打量,屏幕里播放的场景对他而言并不陌生——是一场争夺资源的对垒。
“反对进化者霸占劳工岗位!”铿锵有力的呐喊传出来,梦赛达新街乌泱泱压过去一众人。
下一秒,主持人带着官方微笑闪进画框,“观众们朋友们晚上好,我是梦城西区电视台主持人梦露。今日下午,本区发生了一场反对进化者挤占劳工岗位的示威游行,关于末日后的进化者和人类如何和谐相处呢,请看本台详解……”
“解什么解?无解!给我让开!”这近乎狠毒的怒斥,一名骸化者忽然出现在主持人背后,镜头被他摔在地面滚了几圈才停下,他畸变的巨大手臂拎起将主持人凌空揪起来!
“放开我……放开!救命,救命啊!”主持人因为巨力的钳制动弹不得,她面色煞白,双腿吊在半空抽搐不停,只能颤抖求饶。
下一秒钟——
主持人发出凄惨尖叫,背后突然出现几簇蔓生植物般的火花,那骸化者的手臂被大火卸了力道,女主持人顿时滚下地面就慌不择路的奔逃。
“骸化植物系!她也是个怪物啊!”不知是谁注意到这边,开始大喊。
摄像机镜头一抖……又不知传递到谁的手中。
隔了一会,镜头再次聚焦到人群中。
“工作不应该分给进化者!”
“进化者应该被统一管理!”
不知人群里是谁大喊一声,此起彼伏的吼声如同潮水般争先恐后涌出屏幕外,“异种!异种!异种!”
一个单薄的影子慌慌张张晃过人群角落,他独立在游行示威的人群外,在这些吼声中带着惊慌失措奔逃。
那些面孔怒目圆睁,青筋虬结,他们的愤怒仿佛刺穿薄薄的屏幕,白珩盯着电视机看,一分不漏全数接收,这样就好像他与那些布满血丝的眼睛面对面。
白珩的内心极为宁静,这是他预设结果中的某一个。
有进化者遵守规则,就会有进化者滥用力量。回到城市后人们不再需要待在进化者的羽翼下,部分人将进化者视为他们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
啪咔——
白珩关闭电视机。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