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后就打算在梦赛达工作,还是另有打算?”
“我已经打算好了,梦城也离基地很近嘛,那说不定哪天幻骸又醒了呢?我还可以速度回到基地。”
“唉你真说到点子上了。我真不希望它再醒过来,我真希望它永远睡下去……”
“预测模型说它还得再睡一百年,我们哪盼得到一百年?能活多久活多久,珍惜当下吧。”
基地休息室的门敞开一道缝,新古典主义钢琴曲漏出欢快长音,木门吱呀一声响,身穿长风衣的男人推门而入。一捧湿透的百合待在他手心,在昏暗的室内充当柔嫩温柔的白。
没人注意到屋子里进来一个人,众人的聊天声断断续续,屋外电闪雷鸣。穿着风衣的男人旁若无人,修长的指节剥掉百合花的外包装,拆掉花泥,将花插进色彩秀丽的瓷瓶中。
待这一切完毕,他满意转身面朝众人,不紧不慢带出一条死讯。
“看来昨晚大家都过得很好,你们一定没听说吧……姓白的死了。”
场地内霎时安静,众人纷纷扭头看他。
一人颤声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姓白的死了。”
男人面若冰霜,平淡的叙述将方才插科打诨的一屋子人惊得僵直呆立。
安静几秒钟,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面露惊惧地拽住风衣男求证∶“……是哪个姓白的死了?”
“你怕她死?”风衣男轻声一笑,打掉死死拽住衣领的手,大步流星到角落坐下。
他刚落座,角落里就传来回答,开口的是位女孩,“这基地里没几个人姓白,他说的,是白屿薇。”
这时其他人才注意到那风衣男身旁还坐着个人。她黑衣黑发,肤色是偏病态的白,纤长的睫毛下藏着双阴翳的眼。
“你说白屿薇死了,这怎么可能?难道是谋杀……”
“不会吧,我们昨天都待在一块儿的啊!”
“我们基地的存活率是同规格基地里存活率最高的一个,城主已经做得够好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杀她?”
“也许就是因为她做得太好,做得太无可挑剔了,所以,有人恨她。”黑衣女孩抬眸,冷淡的视线扫过所有人。
风衣男拉下帽兜不再说话,窗外电闪雷鸣,雨滴快而急,脆弱的玻璃被敲得砰砰震响。
沉默片刻,骤雨如山倾,啜泣声从人群中蓦然爆发,随着倾颓的雨势愈来愈多、越来越大。
“我刚进基地那会儿腿折了,半身都是伤,那时人人都觉得我活不下来,我也想着基地物资分配法哪会网开一面,照顾我这种半残、基因又有毛病的废物啊!我当晚就想从基地墙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但城主拦住了我,我才没死成。没有她,我怎么会有今天……怎么、怎么会这样啊?”
“白姐姐怎么就死了呢,昨天晚上,我还听她讲起基地的历史啊…”
女孩儿年纪不大,确认白屿薇的死讯,顿时声泪俱下。
惊雷划过薄窗,众人面色各异,有人脸色煞白,有的心怀鬼胎。不安、惊惶、恐惧,一时间都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发酵起来。
白屿薇已死。
直白的五个字宣告着筑城者英雄时代的终结。
大雨落下挥之不去的阴霾,盘旋基地暗面的报死鸟大惊失色,忽地扇翅而逃。不到一个小时,这条死讯就在灾后幸存者的队伍里风滚草似的传开。
这一消息无疑是投入深潭中的巨石,炸开个滔天大浪,甚至将往日惯常沉默的人都惊醒。人们不仅仅是为年轻生命的横死感到愤怒,新城从废墟里拔地而起,希望的光辉刚刚漫过末世年代高耸的山,可年轻的基地首脑居然横死在告别宴当晚。
这城中鲜花满园,城主却横死,哪有这样的天道?
“那凶手是谁,谁杀了城主?”悲痛的气氛发酵片刻,人群中渐渐出现猜疑声。
“军团公正署那帮人连夜刨人,掘地三尺都没找人,如果她已经死了,很有可能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不会的,一定能找着尸体。昨天白珩好像一直和城主待在一起……他呢,他怎么样?”
“他没死,我正要告诉你们这个情况。事故发生前,他们待在一起。”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半晌。
“……这白珩居然还活得尚好,这不奇怪吗?你们觉得奇不奇怪?”
“白屿薇和白珩关系那么好,也不能冤枉人吧。我觉得,说不定另有隐情呢?”
另一人随即点头附和∶“是这个理儿,白珩人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心地善良。不了解不要引导猜疑,伤感情啊。”
“唉,你们懂什么啊……熟人犯罪可乘之机多,白珩难道不知道白家的秘密么,他要是想要家产呢?基地关停这个节骨眼不正好?大家都往城里走,他神不知鬼不觉把白屿薇杀了,来一出死无对证。我要是公正署,我就把白珩拎去送审,交给八大家系,审他个水落石出!”
那人一拍桌子,“要我说就是农夫与蛇。你们知道吗,白珩那厮,是白屿薇她爹捡回来的!那小子被捡到的时候还在怪物堆里找肉吃,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他本来就不是人,别把他想得太好!”
“诶,我听说白闻德得了疯病,失踪了。这下好,连他女儿也搭进去了!”
“猎犬家系团灭,基地时代彻底终结。现世报啊现世报,白家的三口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这叫什么∶天道好轮回,恶有恶报!”男人一拍桌子,说话声音越来越大。
“病人你谁啊?你说白珩杀了白屿薇,你有什么证据吗。乱说话是要被公正署的电击狗打包送走的,你就不怕上愉众审判庭?”
“愉众审判庭?我咋没听说过……”
“咱们基地八大家系直属审判庭啊,据说审问用的技术都是高科技,还可以动用私刑……一般啊,审基地的重刑犯、进化人种才启用。”
“哈?我看白珩这祸害才该上愉众审判庭!当初在机动拓荒小队里,要不是他手眼通天,还轮得到他当指挥官?”
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往前一站,霎时挡住光线。
“我就是机动拓荒小队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他沉声反问,气势逼人,“我这条命就是白珩从A级骸化兽手里救下来的,你眼红,也少放屁。”
“哎……哎哟!拓荒者里的进化人训人啦!官势逼人啊!”
一名彪悍大妈眉一横,一巴掌将那贼眉鼠眼闹事儿的拍个哆嗦,“你少说点话吧,没有机动拓荒先锋队,吃的用的哪来的?靠那纸糊的生态自循环系统吗?大家也撑不到今天啊!”
“你、你说话那么大声干什么?用得着你教我感恩?”
“诶你们都别吵听我说!”来者声音洪亮,争吵的苗头咻的熄灭。
“你们知道猎犬家系的地位怎么来的么……可不就是拿普通人去做实验吗。基因融合,和那什么,幻骸生态的生物进行融合。”
“没这回事吧?”
“这么惨无人道……”
“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怎么我什么都不道儿啊?”
“咳咳!”郑重的咳嗽声从门外响起,众人扭头一瞧,一位年轻的士官长推门进来,“各位,打扰了。”
“军团公正署协同八大家系彻查白屿薇失踪案。”严肃的声音穿透疾风骤雨,人们隐隐约约看见机械卫队停在他身后不远处,乌泱泱的金属在夜色下发出阴寒的光。
“关队长,这是昨日告别宴的人员名单……除白珩失踪外,其他的都在这里。”一名士兵匆匆递上报告,关溯岄捏着那张名单看向众人,“公正署做笔录,跟我们来一趟,感谢配合。”
“什么笔录、这、这么大阵仗······”
惊雷炸响,众人神情一滞,纷纷左顾右盼,恐慌的氛围顿时发酵开,蔓延至基地各处。
.
时间回到2212年6月3日,白屿薇死亡前一日。
南天门基地,东大门岗哨处。
一位身穿执勤服的老人端着一缸子茶水,坐在门口收听广播。工作证挂在他胸前,老头姓张,年纪约莫四五十岁。
他的目光寻寻觅觅,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瞧瞧基地里遛弯的人,又百无聊赖的躺回椅子上。
“白珩这小子,怎么还没来呢……今天可是告别宴,他不会不来吧。”张老头小声嘀咕。
舒缓的广播声响起来,张老头深吸一口气,干脆躺在椅子上。
“我是广播员狐狸雪,编号046,这是最后一次播报工作。今天是南天门基地建设一百四十周年纪念日,我们会永远记住这一天……我们的文明走向了新的开端。”
“下面这一则故事来自猎犬家系的匿名人士,故事的题目是:灯塔。”
“离散天涯的人们,就像漂泊无依的落叶……”女声停顿片刻,柔声道出基地往事∶“一百四十年前,我们祖辈向往的灯塔是基地的钟声。那是个灾祸横行的年代,骸化兽潮冲击着脆弱的城市,许多人死于感染,人人都在为生存进行着殊死抗争……时过境迁,人们在基地的庇护下生存至今,我们等来新春的花开,梦城也建设完毕。人们终于能走出基地市,回到城市里。”
“离我们基地最近的新城,名叫梦赛达。它重新亮起灯,卷起名为希望的风声,将离散天涯的人们吹往回家的旅途……于是在今天,在废墟中建起的城市,变成了新的灯塔。”
“在这个年代,希望长着羽毛和翅膀,它不受樊笼永久的保护或禁锢,它生长在每个人的心中。向那些为文明存亡做出贡献的人们致敬,是他们带来文明的火种,是他们在孩童的心中留下希望,他们将永远在我们的记忆中熠熠生辉。”
“现在邀请大家听一首歌,这是前基地作曲家斐春女士留下的《希望之声》。”
女声停止播报,悠扬的钢琴曲流淌在倾泻满地的阳光中,漫过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张老头脸上听完广播,习惯性嘬一口烫茶。一辆卡车甩出拐弯,急刹声吱哇乱叫,张老头眼睛一睁,果然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步履稳健赶到大门。
来者披着件质感高贵的机能夹克,里边紧身的战斗服将那开肩窄腰勾勒出来,模样看着着实修长高挑,侧脸完美无瑕,潇洒又惹眼。
“还穿着战斗服跑来跑去呐!”张老头大声叫住来人,“白珩,你小子过来扫脸打卡!”
那青年霎时顿住步子转身走来,他体态极佳,昂首阔步走来,冷白的肤色在阳光下微微泛光。
“唉唉…真是一张不老帅脸,羡煞老张我也。”张老头啧啧摇头,瞧出那人眼底藏着些倦怠,不免问:“诶,怎么离开基地两三天就变成这样子?莫不是城市社会化训练不够,叫拓荒者队长碰了壁?”
“……”一阵沉默的风吹过。
白珩不接话,张老头一盯,那人指着基地大门口的旗帜,眼神露出淡淡的疑惑。
基地大门左右两边各贴着长宽高都夸张的对联,左边竖着“基地是我妈”,右边则是“新城是我家”,仰头再看高点儿,居然是一则“常回家看看”。
不远处的公告栏上贴满红色系的海报,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祝福词∶
南天门基地
建设一百四十周年纪念日,
庆祝人类抗争一百四十周年胜利日。
旗子在风中荡着红色的波浪,那广告公司到这节骨眼也不忘自我推销,对联右下角阴暗的写着夜鸢家系制,还有一只表情古怪的猫头鹰。
“这旗子夜鸢家系的人送来的,说挂上喜庆又气派,这不正巧缺嘛,就用上了!”张老头见白珩面露疑惑,站上前耐心解释。
白珩点点头,淡淡的眼神扫过岗位旁戴着大红色胸花的哨卫机甲,顶着一张极其清秀的脸缓缓凑到机器前。
“滴——拓荒者指挥官白珩,骸化等级???,认证通过。”
“对对,基地告别宴记得去。”张老头又嘬一口茶,笑容逐渐爽朗。
白珩挪走脸,认真询问道,“要不今天就不站岗了。把你的基地巡逻车开上,我们去操场参会怎么样。”
张老头挠挠手背,瞄了一眼基地全勤记录,摸出钥匙面露难色,“但是,这样不好吧……”
“灾后重建完成了,之后不用再待在基地里,我们可以从今天开始学会换一种生活方式…或者习惯。”白珩的话音越飘越远,话音刚落,人就没影了。
张老头伸出头一看,那人已经登上巡逻车的副驾驶,安然地坐下。一双平静如水的金眸看着张老头,他长叹一声,从那眼神里读出些邀请。
“好吧,好吧。”张老头对此表示妥协,因为白珩说的对,他得习惯不在基地生活。
兜着风到环形操场的一路,他们像是开在春光明媚的大道上,行道两旁的树梢开满春樱,这何尝不是一趟通往春天的列车?
红黑配色的新解构主义风格海报几乎占据基地的大部分通告栏,画面上的人物故事各有不同,但都在讲灾变年代发生的大事,每一件大事都用编年史的样式编上年号,标题基本都是艺术风格的水墨字,清一色“庆祝南天门基地建成一百四十周年。”。
“唉…我们终于熬到这一天了。”张老头发出一声感慨,侧眼去看副驾驶,那人居然已经闭上眼睛安然睡去。
纤长的睫毛投下阴影,一头白发被风吹得立起几根,呆呆的,模样有些乖。
他这才注意到白珩提着的口袋里,装着些瓶瓶罐罐,看样子是分装好的花种。
自二十年前宣布重建文明新城计划后,基地里留下的人并不多,愿意回来参加告别宴的人少之又少,该不是因为这个才那么累的吧?白珩这小子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
张老头摇摇头,笑着便给车提速。
到地方时,天上正滑过一片壮丽的火烧云,车一减速,白珩立刻就醒过来。他跳下车,逢人便送上花种,没隔一会,诸如“白指挥官好!”、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些老面孔没人不认识他,都和他问好,白珩倒也没什么架子,顺势将他带的花种送出去。
无人拒绝指挥官的善意,就像没人会拒绝灾难年代拓荒者小队伸来的援手。
“白指挥官,我想请问下,这花叫什么名字呀?”女孩名叫安可,她鼓起勇气问花的名字,却瞥见发现白珩写好的寄语上有标注清楚的各项种花事宜。
她手一缩,心想坏了,好丢人。
白珩听见安可的提问,转身便看见她捏着那张字迹嶙峋有力的祝福卡支支吾吾,白皙的面颊泛起红晕。
手足无措围绕着安可起舞,直到安可看见白珩的那双眼睛。
这是漂亮的一双眼睛,安可形容不出来,那好像有一股摄人心魄的魔力。看起来就好像此时天空的颜色……琥珀色的光辉中泛着些许带着琉璃的橙。
“我没有给它取名字。”白珩垂眸解释,说话的调子跟着慢下来,柔和的神态仿佛融化在春风中,“这是开在幻骸生态里的花,对人无害,我亲眼见过。”
安可眨眨眼睛,一时顾不上尴尬害羞,心中更加好奇,便又问:“那花开是什么颜色?”
“接近现在天空的颜色吧。”白珩微微俯身,整个人便笼罩在朦胧逆光中。霞光模糊他身体的轮廓,因为方才他四处送花的缘故,此刻冷白的皮肤表面泛起轻微的粉红。
安可看呆了,一时间有点忘记呼吸。
“安可……你在这里和白指挥官说什么呀?”戴着粉色绒狐手环的女人隔着几人的距离远远问。
“我问完了,谢、谢谢。”安可仿佛被一只大手从幻想世界中抓娃娃般拎出来,她心想,没有人说指挥官这么亲切这么漂亮的哇,撒腿便跑远。
一旁的车载电台传出温柔的女声,她正讲着一则末日故事的结局,故事中的外星人问主人公∶“你们的孩子,不会害怕太阳落山吗?”
白珩听过这个故事无数遍,他知道故事的结局,此刻那广播电台的女声也平和地回答,“就算太阳落下,我们的孩子也知道,它还会再升起来。”
白珩若有感应般起身,他抱着花种袋向广播塔的方向看去,白屿薇的目光穿过人潮人海望向白珩,她正朝他挥挥手。
颔首回望,昏黄的暮色早已笼罩这片宽阔的天空,无数人仰望那只橙红色的、就要触碰地平线的太阳。
孩童的欢笑与童话般的风吟混在一起,一切好像都回到它最美好的起点。白珩点点头,也朝白屿薇的方向挥手。
这一路走过去,野餐桌几乎从基地操场的南摆到北,灾难时代后的感动往往质朴而纯真,他们每一个人都接下白珩的种子,互道祝福时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光。
恍然间回过神来,环形跑道都被他趟下三四圈,他停下来休息,看向那些人们幸福的笑脸,感知到温暖的种子在心中扎根。
无论今后的时光是否充满艰险,珍惜此刻便是最好的慰藉。至少大家都好。
“今天是三喜临门!庆祝南天门基地建成一百四十周年!祝贺我们二十年重建完新城!祝贺我们开启新生活!”青年朗声高呼,聚在野餐桌旁的男女老少纷纷起身,将饮料杯高高举起,“干杯!”
没有人脸上不洋溢着快乐幸福的笑容,一众人快乐高喊:“祝贺我们开启新生活!干杯!”
庆贺声持续很久,这场黄昏结束得比往常都慢,也许人们带着更多的回忆向前走时,时间流速会从主观上变得更温柔。
白珩望着欢乐的众人,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意。
基地时代结束了,祝你们开启新生活。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