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是我的法外之地 第29章 如果

后半夜，雨终于停了。浓厚的乌云散去，露出仍旧黑沉的天空，惨淡的月光穿过院里被暴雨侵袭的小树林，稀稀疏疏地照上落了一地的残枝断叶。

颜初冉屈起双腿，头靠着窗台。事件梳理完毕，她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有种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和阻止的无力感。

朦胧的月色蜿蜒伸进飘窗，她有些惘然地盯着毯子上凸起的波西米亚花纹。一看到月亮，她就会想起心动和表白时的场景，那时的月亮，又大，又圆，又明，泻下的月华如同馥郁香甜的蜂蜜，缓缓流淌进她的心里。

可是现在，她只觉得舌尖发苦，心头发颤，当初有如何甜蜜，如今就有如何痛苦。

她还在看着天空发怔，一架无人机从黑暗中飞来，嗡嗡地撞向窗户，把她吓了一跳。母亲还在睡觉，她挥手想让无人机走开，可无人机像是没有理解，还是坚持不懈地一下一下地撞着。

颜初冉被噪声吵得心烦意乱。她帮母亲重新掖了掖被角，确认一切正常后，取回手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累地问道：“大半夜的你要干什么？”

Alex立刻追问：“你为什么不理我？”

“今天事情太多了……”

Alex一顿，声音冷下来：“你是觉得现在我没用了，就不用搭理我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颜初冉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真的很感激你在关键时刻出来帮我，要不是你，我们也不能这么顺利地逃脱出来。只是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需要有时间一个人静一静。你知道的，任何人都有想要独处的时候。”

“你已经独处了4小时47分钟23秒。”Alex不满道，“如果按照我的时间来算，甚至更长。我搜索过，恋人之间是有义务互相安慰，共同承担风雨的，但你的第一反应却是推开我，想要一个人忍受。我不明白。我们不是恋人吗？”

长时间紧绷后的放松，让颜初冉的脑子仿佛齿轮间绞上了一块布，运转得艰涩。她觉得现在张口说话都困难，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和Alex解释，好像在安慰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我会和你说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Alex打断她：“你没说实话。不管是今晚发生的，还是库尔茨告诉你的往事，和我们两人都有关系。在共享经历的前提下，我们更有理由一起面对，为什么你要躲着我？”

“因为我觉得我们两个都是凶手！”颜初冉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喊，原本以为干涸的泪腺再次涌出晶莹的液体，顺着苍白的面庞滑下，滴落到变暗的手机屏幕上，“我觉得，我们都是从犯……”

Alex似乎是被颜初冉的反应吓住了，好像那滚烫的泪不是滴落在手机上，而是砸进他虚无的身体里。

Alex道：“我不理解，但请你别哭了。”

颜初冉摇了摇头，喃喃道：“事情本来不会发展成这样的。爸爸的事情，也可以避免……明明我们已经怀疑到Innovik了，离阻止他们可能就差一步了，但和你在一起后，我却忘记了首要的目标，没有再继续追查下去。”

Alex依旧不解：“可是根据今天的事情推断，你父亲在5月底就已经被替换了，他死的时候我们还没认识，你我都阻止不了……”

颜初冉粗暴打断，她不想再亲耳听到这不愿承认的事实：“我知道！你说的我也想到了！”

“那为什么说我们是凶手？”

颜初冉用手背抹了抹脸：“没错，爸爸他……我们阻止不了。但如果我们及时挫败了Innovik的计划，他现在也不至于背负莫须有的骂名。他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他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信仰，为他的人文坚持而努力，但如今发生的事，让一切仿佛都是个笑话。”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做坏事的根本不是他，凭什么是他成为外头肆意笑骂的谈资？你以为你把我的手机屏蔽了，我就猜不到外面在说些什么吗？”

Alex静默片刻：“……我是为你好。”

消息解封，颜初冉的手机瞬间被一大堆新闻推送淹没了，看来今晚联邦民众都情绪高昂得睡不着觉，大半夜还在网络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各种吸睛的标题和帖子蹭蹭冒出，五花八门，禁都禁不住。

保守派着笔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文，控诉Innovik的阴险罪行并要求其公开所有仿生人的身份，以便对仿生人进行集中管辖。同时也表达了对颜青背叛行为的谴责，发布声明表示将严查内部人员，确保不会再有类似的卧底，对没有发现颜青的异常向民众道歉。

激进派高层召开紧急会议后发布声明，感谢Innovik和颜青的付出，为人类进化指明了另一条道路，人类会铭记颜青，另外表达了希望Innovik“复活”颜青的愿望。

普通群众则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讨论的主题不外乎如下几个。

首先是关于1万名仿生人的话题。

——我一直觉得我老公最近鬼鬼祟祟地不对劲，我还怀疑是出轨了，难道是被替换了？

——有没有可能我已经被替换了但我自己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我！而我！又杀了谁！

——真的可以永生吗？被砍死了是不是还能再捏一个身体？普通人可以做吗？要花多少钱？疼吗？

——有没有活着的仿生人出来现身说法一下？

——基因编辑赐予我完美的□□，大脑飞升赐予我永生的命格。啊，伊甸园的禁果，我究竟该不该将你采撷？

——这听起来也太可怕了……我反正不想大脑飞升，只想老老实实当个人。

——该说不说，那1万名真的是自愿的吗，不会是万人谋杀吧？细思极恐。

关于颜青仿生人的讨论热度也不小。

——颜青就是激进派的卧底！这个骗子！强烈要求剥夺先前给予其的一切荣誉头衔和奖项！！

——@邵声，出来看看，什么才叫有效的舆论造势。

——Innovik牛啊，把大佬都策反走了。

——没有人觉得颜教授很可怜吗……完全被Innovik利用了。

——天呐，所以当时参加辩论的也是仿生人吗？完全看不懂这个操作了……

还有那些有关“混血儿”的帖子，两极分化更加严重。

——什么鬼，仿生人的身体不是人造的吗？怎么还有生育功能？

——弗兰肯斯坦照进现实，这种怪物，生出来还是人的样子吗，本质上还能算是人吗？必须立刻毁掉吧！想想就想吐……

——同意楼上！魔鬼诞生会玷污人类的血统，人类基因将不复纯净！

——说什么呢？这明明是新人类诞生的标志，人类进化的里程碑，圣母玛利亚和新世界的主啊！

——政府不来管一管这件事吗，出来说说话啊。

颜初冉一目十行看下去，都是些她能想到的内容。她深深呼吸，听见Alex道：“我很担心你的精神状态，你现在很不稳定。”

颜初冉放下手机，在床上缩成一个球：“我没事。”

Alex：“根据统计数据，72%的人在受到强烈刺激后会出现头晕头痛、恶心呕吐、呼吸不畅等症状，严重者会引发PTSD，需要进行心理疏导……”

“闭嘴！”

空气安静了一段时间。

昏暗的灯光下，颜初冉面对着四周豪华的装潢，忽然生出一种惶惶然的孤独和无助。从Alex找上门开始，许老师的秘密、机械义体的非法研究、仿生人入侵、大脑上传……所有骇人新闻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出现，仿佛只是在森林里不慎踩下一个按钮，连环的爆炸便砰砰响起，震耳欲聋的破坏几乎要毁了这座看似安宁的乐园。

这还是她生活了近20年的世界吗？为什么变得这么虚假，这么陌生。父亲不在了，母亲还生着病，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仰仗她一人。可她现在还能相信谁？是曾想害了她的首席科学家，还是把她拉进这场事变的赛博幽灵？

Innovik的自爆和库尔茨的陈述，解开了困扰她的大部分谜团，也让他们先前小心而努力的调查像小丑做戏一样令人发笑。所有的真相都浮出水面，许老师的手稿和密文也落在了Innovik手中，她现在还能做什么，去找Innovik复仇吗？Innovik的势力遍布全球，比起Robotech更甚，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怎么去对抗这种庞然大物？

但她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不去复仇吗？凶手因为权势，就注定可以逍遥法外吗？

她突然很怀念以前那种无忧无虑，吃饭睡觉上学的日子。没有阴谋诡计，没有新技术的伦理问题，没有千夫所指，没有一个特殊的恋人，就是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做一个普通的学生，过普通的生活。

地平线上出现一丝鱼肚白，是太阳快出来了。她的心脏因为一夜未睡扑通直跳，理智告诉她该去睡觉了，新的一天，总会有新的办法。可她还有些话想对Alex说。

颜初冉捂住了脸，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又缓慢松开手：“我想过一段普通人的日子。”

沉寂许久的Alex立马现身：“什么意思？”

颜初冉声音嘶哑，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在耗费她所剩无几的气力：“我希望这段时间，我们能先冷静分开一下。等想清楚了，我会找你。”

手机突然一阵混乱，各个App页面来回闪退：“你是想分手？”

“是因为我现在没办法给你正常人的拥抱和安慰吗？”

“因为Innovik的所作所为，你开始讨厌新技术，也开始讨厌我了吗？”

“不是！”颜初冉急忙否认。

她还想解释什么，Alex问道：“如果时光倒流回那一天，你还会和我一起看蓝色的月亮吗？”

颜初冉满腔的话语顿时停在舌尖。

Alex轻笑了一声。颜初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话：“人类总喜欢做出选择却又反悔，许下承诺而从不兑现。我以为你是特别的。”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浮在空中，却沉甸甸地压在颜初冉的心里：“我知道你很累了，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