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第8章 煮蛙（5）

恍惚间，少年又做了那个梦。

他六岁那年，藏在了母妃殿中的小柜子。母妃管得太紧，他会偷溜到柜子里，小憩半刻钟，就好像战胜了一次母妃。

那天，他在柜子里，听见了舅舅和父皇的声音。

父皇本非中宫嫡出，做皇子时有一挚爱正妃，为当今镇国将军南宫将军之妹，其正妃却死在了与古竹国的聚会上。为争夺皇位，父皇娶了他的母妃，生下了他。

父皇登基之后，舅舅凭借母妃同他的存在，没少作威作福，以权谋私。出售春闱名额，贪污赈灾巨款，都道寻常。

而今东窗事发，证据确凿，舅舅涕泪横流，父皇无动于衷。舅舅拔剑向父皇，要扶他上位，做那摄政王。可他的梦没做成，胸口就绽开了血花。一代权臣，到死，也没有合上双眼。

后来的场景都模糊了，却总是记得，在父皇同白相商讨他的去向时，父皇说，“不是阿杏的孩子，也不算我的孩子。”

一切豁然开始，为何父皇不愿为他驻足，为何母妃整日苛责埋怨。

他是父皇背叛原配的证明，他是母妃拉拢父皇的工具，他是舅舅肆无忌惮的凭证。

血迹黏在了柜门，六岁的孩子，满脸泪痕，满嘴青紫。

少年许安惊醒在夜里，浑身冒着冷汗。他看着边上熟睡的蝴蝶毫无防备的模样，轻轻舒了一口气。

舅舅死后，弑君之罪，九族斩首。他没敢看，但听闻那青石板上的血色，三年未褪。

母妃打入冷宫，他被囚于宫殿。

他不喜欢舅舅，贪财好色，不知收敛。可那是他的舅舅，是会趁着母妃不注意偷偷给他塞糖果的舅舅。

他恐惧母妃，稍有不顺非打即骂，埋怨他不能讨得父皇欢心。可那是因为他的父皇，从没有喜欢过他的母妃。就像他的父皇从没有庇佑过他。

六岁的许安在那些天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他再没有躲懒过。

他知道，他只有自己。

而蝴蝶，享有着京城同江湖双重护佑。

丞相白茗同皇帝许世自幼相识。在皇帝还没有名字的时候，两人是彼此唯一的知己好友。他们两曾在秋千上数落花，在土堆前斗昆虫，在书架边听故事。后来，皇帝有了名字，在白相与南宫将军的辅佐下，征战沙场，夺得皇位。而今，皇权之下，就是白相和南宫将军。

在沙场上，丞相遇到了自愿参军的侠女纸鸢，二人共同御敌，因相爱而成婚。纸鸢回到江湖，丞相亦未纳妾。自此二人，忙时相离，闲时相聚，不求互偎，但盼心依。

她在众人的期待中长大。

翌日，三月十八，太子府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终于找到了他们。

那时蝴蝶已显出了女子的面容和身形来。东宫一位小丫头帮她披上了新衣，还戴上了面具。小丫头乖乖巧巧的，显得格外机灵可爱。

蝴蝶问她，“你叫什么呀？”

“回公子，奴家春雨。”

蝴蝶随着白相回到了营帐，屏退众人。

白相问她，“汐儿，你是怎么和太子殿下认识的？”

“女儿这次回京城，正好遇见太子殿下被追杀，于是就一路同行。”

“你今日怎么是和太子殿下一起回来的？”

“太子好可怜，他又被追杀啦。我去救他，为了躲那些杀手，就在山洞里呆了一晚上。”

白相沉默了半晌。

“怎么了，爹爹？”蝴蝶问他。

“你之后还是少接触太子为妙。万一被拆穿是个女孩，清白可就毁了。”

“人命总比清白重要。”

“清白会害人性命。”

“可他是我的朋友，我自是要帮他。”

白相愣住了，仿佛女儿在眼前一瞬间长大，“你喜欢他吗？”

绯红蔓延上耳尖，蝴蝶低着头看向地面，如蚊虫般嘤嘤细语，“我不知道。可能，有一点心动。爹爹，这算是喜欢吗？”

‘嘭——’白相内心的弦，断了。

他或许，要成为太子的丈人了。

蝴蝶从白相的营帐里出来，总是不自觉想去瞧瞧太子。

她是他的朋友。

可他们说，她是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便从后门溜进去吧。

可是蝴蝶一进去，便见着太子营帐里跪倒了一片的下人。他们都在哭，却又哭不出声，像一堆凋零的枯叶。她还看见了春雨，那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如今岣嵝得像一个老者，颤抖着迎接死亡。

然后太子看见了她。

蝴蝶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她拔腿就跑。许安追上了她，两人倒在树下。

“是你要杀了他们吗？”女孩声音颤抖。她的朋友，正试图结束二十几人的生命。她以为他可怜，原来可怜的另有其人。

“他们看见了你的女儿身，若是泄露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可他们刚刚救了我们啊。”女孩瞪大的眼眸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为什么要为了什么清白，害死那么多人的生命。”

“蝴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不是！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还有家人与朋友，梦想与希望。除非作恶多端，天理难容，否则人不能也不该以这么随意的理由去死。”女孩胸腔中的火苗一寸一寸地燃烧了起来，想要拔剑而战。

“可是你呢，蝴蝶，我不想管别人如何，我只想你好好的。”少年眼中满满的皆为对她的爱意。

那一瞬间，心箭射入胸腔，火苗顷刻熄灭。那种无惧与世间为敌，唯独求一人相守的唯一热烈感，就像是极致浪漫的毒药，一瞬间牵扯着心神进入另一个国度。

“要是揭发你女扮男装，混迹男子群中，还同我共度一晚呢？人言可畏，你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蝴蝶，我爱你。

有我在，我决不允许你受伤。”

许安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宣誓效忠，又像一个卑微的凡人企图得到神的垂怜。

“爱”之一字千回百转，似乎毕生心血，不过求一爱人。

这就是爱吗？

这就是故事里倾覆众生的爱吗？

如果他杀人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她，那她如何能再背刺护她之人？

爱可是能跨越海枯石烂、斗转星移的力量。

在爱的名义下，似乎一切都该被接纳。

——可是，就算是因为爱，也不该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

“人言可畏如何，指指点点又如何？无论发生什么，也没有拿他人的性命给自己铺路的道理。那样的道路，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蝴蝶，京城可不止人言可畏。”

“可那是人命啊。”女孩几乎是喊了出来，“还有什么比人命重要吗？”

他们像是两只各执一词的斗牛，不肯服输，不愿让步。

“蝴蝶，如果世人皆知，我与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夜，那我们必须要为此负责，否则东宫、相府都将陷入绝境。那样，你就不自由了。我答应过你，你是自由的。”少年起身要走。

“不要”，女孩拽住了他的手，“不要自由也可以，我的自由并不会比二十几条人命更贵重。“

“蝴蝶，真的吗？你要嫁给我吗？”少年直愣愣地看向了女孩，像是被喜讯砸晕。

“江湖人，岂能，见死不救。”

“我一定会对你好。”少年许下了郑重的承诺。

女孩没说话，茫然地看着天空，那里有一只蝴蝶，折了只翅膀，摇摇欲坠，最终，被溪流卷去。

三月甘一，京城有了一遭喜事。

太子求娶，陛下赐婚，天作之合，喜结连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