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第7章 煮蛙（4）

“嘭——”一个小包以及紧随而来的箭矢，在空中炸裂开。药粉铺天盖地，那群追兵猛地闭眼屏息，却依旧抵挡不住头昏脑涨，像有千百支铃铛在脑海群魔乱舞。

待到眼前明朗，早已不见太子殿下的身影。

“刚刚有两串马蹄声去那边了！应该是来救太子的人。”

“呸，追！”

追兵跟随着被抛弃了的马匹远去，蝴蝶默默地从山洞缝隙里缩回了头，“他们走了”。

她回头，地上是正捂住伤口的许安。少年虚弱地笑了一下，“小蝴蝶，你又救了我。这救命之恩，怕是还不清了。”

“我们是朋友嘛，朋友相助，天经地义。可是，平安，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想杀你啊？”

“这世上，想让我死的，可太多了。”许安躺在那里，虚弱地喘息着，像一只群狼环伺的绵羊，他笑了笑，“习惯了。”

蝴蝶生而幸福，从未体验过时刻命悬一线的紧迫。她的朋友，却早已习惯在死亡边缘线徘徊。女孩的心脏被攥紧，疼的无法呼吸。“怎么会这样？”

“什么？”

“你怎么这么活着啊？”蝴蝶不自觉就靠近了许安的伤口，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小蝴蝶，别哭啊。”少年一下子也慌了，手忙脚乱不知道该作何是好。

“疼吗？”女孩轻轻地靠近了少年的腰腹。

“不疼。”

“撕拉——”女孩撕开了内村的下摆，而后，轻轻地往少年的腰腹上绕，“等等，还得抹药。”

“好，我有。”

“我也有。”

微弱的月光下，抹药，清淤，包扎，少年套回了衣衫，又像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好啦，蝴蝶，别难过，你都快变成小花猫啦。”

女孩泪痕未干，混杂着黑粉，像一个花了脸的小乞丐。她慌忙擦拭着脸庞，露出了原本清秀的容貌。

“见了那么久的白鹰，可终于被我见着蝴蝶了。”少年眼眸驻足。

女孩不理他，“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等。”

“等人来救我们吗？”

“对，那些杀手可能会回来，我们出去太危险了。”

“好。”

“小蝴蝶刚刚用的是迷药吗？”

“江城出品，值得信赖。”

“威力可以再大些。”

“毕竟只是逃跑保命，又不好伤人性命。”

“死人不是更安全？”少年用着温柔的语气，言语却令蝴蝶感到心凉。

“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生命啊，怎么能轻易杀人？”

“可是小蝴蝶要惩恶扬善，”少年有点迷惑，“坏人也不杀吗？”

“坏人，是为了一己私欲，挥刀向人之人。那些杀手，不过是他们的刀。一个人举刀杀人，难道还去怪这把刀吗？我看过他们的故事，明明是人，却没有人的尊严。只能压抑自我，只能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可他们也是人啊。”女孩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咕噜倒了一堆，眼神里满是失望，最终郑重道，“每个人，都该有生活的权利。”

“他们跟错了队，有什么后果，不也都是自食其果吗？”少年依旧无法理解女孩的思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

“可是如果不压上性命就能好好生活，又有多少人愿意把自己放上赌桌。”女孩看着少年的眼睛，溢出的不满溅起火花，仿佛想要提刀而战，“太子殿下，若是天下每个人都能吃饱饭，穿暖衣，有书读，有屋住，家人团聚，幸福安康，哪有这么多人‘自愿’为奴为婢，任人差遣，出生入死，任人宰割？哪有这些刀口舔血为人卖命的杀手呢？”

少年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女孩太过天真，衬得他及其冷漠，阳光下阴暗无所遁形。他的脑子飞速地运转了起来，“如果他们来杀小蝴蝶，小蝴蝶也还是觉得他们可怜吗？”

女孩愣住了，一下子想不出来答案。

“蝴蝶，你同情他们，是因为你没有遭受他们的胁迫，没有见过死神的镰刀，于是你可以坦然地觉得他们无辜。”少年露出苦笑，仓皇又凄凉。“可是，蝴蝶，从小到大，想杀我的人，太多太多了。你这一个月内都救了我两回。我不能同情他们。我一旦同情，结局会是我的尸首，以及跟着我的所有人。”少年低下头，像是剥开了心脏，流出里面带血的悲凉，“小蝴蝶，我没有资格拥有多余的情绪。三岁的时候，有宫女带我斗蛐蛐，我很高兴。过两天，那个宫女便被母妃杀了。之后我渐渐懂得了，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不该心软的时候，就决不能心软。”

怎么会越接触，她越觉出少年的可怜来。一个人若是连自我情感都无法支配，快乐悲伤都身不由己，将多么压抑多么可悲。

身为杀手，是生活所迫。

可身为皇子，一样是身不由己。

如果杀手可怜，那被杀手追杀着长大的少年，又何尝不是个可怜人呢？

如果持刀的人可怜，指挥的人也可怜，如果平民百姓可怜，达官显贵也可怜，如果这众生都可怜，那是非对错究竟如何区分，惩恶扬善又该如何判断？

女孩想不通了，她的心里酸酸涩涩的，别样的情绪宛如藤蔓疯长，吞噬了呼吸。她一把抱住了少年，“别怕啊——不不不，你可以害怕，你可以自由地表达你所有的情绪。不必压抑着感情去做一个完美的太子，在我面前，你只是我的朋友。”

少年这一辈子，从没听过这样的话。女孩身躯柔软，言语坚定，给予了他从未有过的力量。他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而后他抬起了头，声音沙哑着回应道，“好。”

“你身上怎么有点烫啊”女孩摸了摸少年的额头，“你发烧了。”

“嗯——”

“平安，快休息休息。”女孩安抚似的拍了拍少年的脊背，良久，忍不住开口，“后来，你不再斗蛐蛐了吗？”

少年愣了一会，“没有。”

女孩心中实在酸涩的紧。一个孩童，该如何接受会有人因自己情绪的表露而丧命。

三岁的她，还在缠着娘亲要糖果。而三岁的他，因为自己的爱好而目睹了他人的死亡。

她的儿童时代，做不出作业便是天大的难题。而他的儿童时代，面对着数不尽的刺杀，鲜血同生存，迫在眉睫。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只有被爱过，才知道怎么爱人。只有被尊重，才能够去尊重生命。

女孩愣愣的，良久出声，似是宽慰，“你的母亲，一定也是爱你的。”

“我知道，我是有用的。”少年喃喃。

如果有用是被爱的前提，岂不是失去了价值就要被抛弃？“你的父母无论如何都会爱你。”

“这里可是皇城，有价值的孩子才值得被爱。”少年敲了敲女孩的鼻尖，笑她的天真。

“感情怎么会是利用？爱一个人，就应当希望他过上更好的生活，而非利用他使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

“爱不爱的，太奢侈了。”

“你不信爱吗？”

少年像是感受到了女孩的疑惑，灿然一笑，“爱上你的那一刻，我就信了。我自幼身处帝王之家，步步为营，本该与大家闺秀联姻，可我想娶一个江湖侠女。那一刻，什么谋划，什么局势，通通都不管了。

我好贪心，我想把太阳摘下来，可太阳又怎会只温暖我一个。

你想要自由，我给你自由。

你的笑容就是我的意义。”

女孩心脏扑通乱跳，小鹿发疯似地舞蹈。像是宿命描绘了纹路，一寸一寸啃噬着脑海。

想沉迷于故事中，想坠落到深海里，想和面前这个满眼满心都是自己的人一起，去谱写命运的乐章。想教他爱，想给他爱，想抱一抱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年，把太阳摘给他。

‘神明为爱坠下神坛，恶魔为爱重返人间，为一人，杀千万人，为一人，爱千万人。’

对世人冷漠，视她为救赎的太子殿下，是否就是那个为她下凡的神明？

他是否会魂牵梦绕，夜不能寐，是否会倾其所有，只为她一笑？

女孩望着少年猩红的双眸，像是旋涡拉着她，去奔赴一场绮丽的旅程。

她的理智，她的自由，在那里渐渐地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