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丛林的夜,书生递过来了上个集市买的一壶桂花酒,“今日夜里寒凉,姑娘不若饮些桂花酒,暖暖身子”。
女孩从前没碰过酒,她便小抿了一口,晕乎乎的,裹着被褥跳到了杏花树杈上,准备入眠。
夜里发热,被褥险些滑落,书生靠近了树杈,瞧着女孩的眼睛迷迷瞪瞪地睁开,像一头被侵入领地的小鹿。“姑娘怎的醒了?”
女孩半梦半醒间,模仿着师兄的语气,“出门在外,怎可掉以轻心?”
书生问她,“那姑娘为何救我,若我是恶人呢?”
“我看到你拿着的书了,《泛育论》。
小书生,你在看**哦。
小书生,我看见你的校袍啦,东湖学子嘛,我肯定信啦。
小书生,我还看见你那天,给小乞丐喂馒头了,那时候就信你是个心灵纯净的书生。
何况你连那几个小喽啰都打不过,还想做坏人吗?
坏人可不会管克扣赈灾粮的事情。”
一句一句,低头,靠的有点近,眼睛亮闪闪的,充满小狐狸得逞的挑衅。
一种傻乎乎的狡谑。
自认为看破世间的白纸。
“害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咯,”女孩倒回了树杈,望着天空的星海。“江湖儿女,就该锄强扶弱,匡扶正义。救人?不需要理由。
你不也是吗,一介书生,舍得一身剐,要把贪官拉下马。
好志气啊,将来一定是造福百姓的好官。
我猜你交了证物后要参加春闱吧,好好考试啊小书生,若是考过了,不正让那些高官侯爵看看,什么叫‘人人皆有受教化之资质’”
‘人人皆有受教化之资质’正是《泛育论》首语。
书生没见过这样多管闲事又这样天真无邪的人,他轻笑着抬头看,引了官府封《泛教论》之言,“众人皆读书,皆可判国事,则如数马拉车,政令不得行,社会乱矣。”
不知怎的,侠女从这话中读出了无限心酸,抬眼看书生,在月光下他笼罩了一层“有志之士郁郁不得志”的忧愁。一瞬间,她脑补完了书生被打压的悲惨一生。
她看过太多这样的悲剧了,几个东湖学院的学生,兴致冲冲进京赶考,却又败兴而归,凑一桌苦酒,“京城之大,容不下你我。”
教育普及便会打破贵族知识垄断,加大管理难度。愚化百姓才是“长治久安”的“正确决策”。
在能够随意惩戒甚至处死仆从下人的京都,试图改善法律,讨要人的保护伞,何其荒谬。
在青楼赌场遍地开花,为达官显贵源源不断输送着财富与**的京都,试图禁止女子买卖,试图将群众从赌博的魔窟中解救,何其可笑。
在私相授受,官官相护,官商勾结遍地开花的京都,试图形成对官员强力监管的锁链,又何其荒唐。
可女孩还看不懂这些,她只能看见郁郁不得志的东湖学子,那种意气风发被打磨成体态佝偻的模样,而后叹一声“京城之大,容不下你我”。
女孩不懂,明明人人皆有受教化之资质,为何勤奋学习的寒门子弟却要备受打压,浪荡随性的京城公子哥还能身居高位,寒门子弟不比京城纨绔学习更刻苦,学识更丰厚吗?
她看不得人难过,看不得勤学苦读之人被不公打压。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别担心啊,你学的又不比京城人差。振作起来!相信自己!”
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此时书生眼中的侠女,那大概是“傻”
一种近乎愚蠢的天真。
个人的努力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权势、手腕才是比学识更能让人立足于世的脊骨。
寒门学子妄图改变社会,不过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可他看着手足无措试图安慰他的少女——傻的还挺可爱。
“嗯。”他答应着。
“对呀,每个人都应该拥有努力的权利。”女孩笑了。
三六九等是这社会的定理,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各人的起点就是不一样的,书生笑了笑,依旧温柔地点头,“是啊。”
“对吧对吧对吧!”侠女高兴地从树上跳了下来,“你也这么觉得吧!凭什么优秀的人才不能一展宏图呢,凭什么寒门子弟不能报效国家呢?每个人都应该拥有获取知识,并参与选拔的机会啊,每个人都应该有凭借自己的努力向上的希望呀。”
侠女甚至欢快地转了个圈,却又稍稍耷拉了点眉眼。“师兄师姐都说我天真,可是,相信这个社会是公正的,就是天真吗?”
书生想敲一敲她的脑壳,却碍于礼数,举起的手又悄悄放下。他想说,‘是的,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却又忽然舍不得在此刻破坏掉一个小女孩对于社会的信任,喉头滚动了几下,终是又问了一句,“敢问姑娘名讳?”
“蝴蝶。”
“蝴蝶姑娘怎得没有姓氏呢?”
“别叫我姑娘啦,小书生,你讲话好文绉绉啊,我有点跟不上了。打官腔好累的,为什么讲话还跟做文献解析似的需要二度理解呢?小书生,你的脑子里是迷宫吗。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口才文笔,也不至于天天被金夫子追着打了。”小侠女靠着树根蹲下,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书生。
这个人好傻,好想敲她脑壳啊。书生再次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手指,“哦”。
“小书生,你不会不用‘之乎者也’就不会讲话了吧”
书生顿了顿,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了一句“倒也不至于。”
“至于姓氏呢,我母亲叫纸鸢,是她自己取的。我的名字,也是我自己取的,不需要姓氏。
纸鸢虽然能飞翔在天空,却有一根线拉着,我觉着那样不自由。我想要能自由地飞翔在空中,”小侠女眨眨眼睛,“何况蝴蝶,多漂亮耶。
如果过两年取名呢,我或许会想要雄鹰那样厉害的名字,可大家已经都记着我是蝴蝶啦。”小侠女煽动了一下她的双手,像是蝴蝶煽动着翅膀,‘呼呼呼’。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女孩靠在杏花树根,被褥裹得严实。书生取好了水和果子,回过头朝她笑,“走吧,蝴蝶。”
迷迷糊糊的印象涌上脑壳,女孩一下子臊红了脸,却又感到了一丝庆幸,不用再装淑女了。有礼有节的相处真的好累人,连蹦蹦跳跳都不好意思,快装不下去了。
如今,她跳一步,就能比大家闺秀的三步更远。
“对了,那你,你是寒门子弟吗?”在马上晃悠晃悠,女孩又不太放心,“那你到了京城岂不是很危险呀,你打算把证物交到哪里去?你需要我帮助吗?”
“我在京城有认识的人的”书生噙着笑意。
女孩有些艰难地消化着信息,失落感油然而生,‘原来我一直看错了啊,一直以为是东湖学院的寒门子弟来着,还想着寒门如今竟也能养出这样的富贵气质来’‘我昨天还自以为是地想安慰他来着’‘好丢人,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啦,蝴蝶,别担心我。”书生望着脑壳转圈的女孩,似乎想去拍拍她的肩膀。
“没有,没有担心过,我只是出于道义关心一下。”女孩慌张又躲闪,举手示否,一夹马背,扬长而去。
“蝴蝶姑娘,等等我呀!”书生的笑声很清脆,一声“姑娘”咬字还有调笑的味道,充满了少年人的朝气蓬勃,全然没有前几日故作老成的端庄。他纵着马,一举便赶上了女孩。
“你怎的骑马这么厉害?”侠女有些不服气。
回应她的是书生爽朗的笑声。
“你是东湖学子吗?”女孩问他。
“我本就自京城而来,探寻第一批赈灾粮为何没落到灾民手中。”
“我一直只当你是个文弱书生来着,”侠女有点悻悻的,“前些日子还慢悠悠地驾马,怕你跟不上。”
“那我,勉强算是个不够文弱的书生吧。”
“如果你是京城的大人,我该叫你什么呢?”
“平安,叫我平安就好。”
“你好不小心啊,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还不多带几个守卫。”
“幸好有姑娘相救。姑娘义薄云天,小生钦佩不已。”书生又笑了,看向女孩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
“别夸我啦。”女孩捂住了脸,却遮不住那咧开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