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檬被带到了相府,住在如风亭的侧屋,有个女先生给她教书,还多了几个丫鬟随侍。如风亭是相府嫡女白汐的院子,其正屋戒备森严,不可出入,听闻是嫡小姐在里面养病。
她像是突然间成了小姐,可更像个鸠占鹊巢的乞儿。
无用之人,会被再次抛弃吧。
她心底惶惶不安,终是病倒在榻上。
寻医,配药。
这日的药迟迟不来。她披上衣服去寻,却看见那几个丫鬟窝在灶台边赶围棋,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有人惊呼,“呀,今日的药还没煮。”
“别扫兴呀,她又不是真的千金小姐,哪就那么娇贵了。今儿高兴,再来两盘。”
“好咧,真是许久没这么畅快了。”
“害,她没来的时候,咱天天都这样畅快。”
“是啊,”旁人一同感叹着,“小姐又不回来。”
“结果如今摊上这么个不正经的主子,伺候的好又有什么用呢,不一定啥时候就被打回原形。”
“日子都没有盼头咯。”
辛檬回到了屋子里,倒像是忽然不慌了。
——如果她有用呢?
蝴蝶就是白汐,常年不在家的相府嫡小姐,同她样貌有几分相似。
——如果她有用呢?
——就不会被丢掉。
蝴蝶眉毛纤细,她轻轻刮眉。
蝴蝶身形高挑,她加上鞋垫。
蝴蝶皮肤白嫩,她抹好腻子。
还有唇峰,还有鼻尖,还有眼角,还有下颚,还有声音,还有走姿……一点点,一点点,终于一日她立在铜镜前,像蝴蝶姐姐那样笑得没了眼睛,“檬檬!”
太像了。
有刺客来到了如风亭,抓住辛檬,认错了人。
当白相匆匆赶来的时候,刺客嚣张地把刀抵着辛檬的脖子,笑,“白茗,您可只有这一个千金。我的命不值钱,可您女儿——”。
“咻——”他来不及说完,箭矢就射穿了脑门。
辛檬包扎好脖子,来到白相面前。
白相露出慈祥的笑容,“辛姑娘,有什么愿望吗?”
十岁的小女孩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端的乖巧可爱。“丞相大人,我可以和小姐一起念书吗?”她就像是一个满怀期待的孤单小孩,经历生死后只是想要找一个伙伴。
“小女有事外出。”
“好叭,”小女孩低下了头,腮帮子撑了两个鼓包“刚刚那个刺客好不聪明,既不知道白小姐不在家,还分不清我与白小姐。”
白相的眸色微沉了下来。
当然不知道,当然不能知道。千金小姐整日在外头游荡,那名声就算是毁了。
要给她自由,又不能真的让她承受诋毁。
可寻她的人太多,通通无功而返,不□□言蜚语。他唯一的女儿,注定要遭受腥风血雨。
白相眯起眼,望着面前与白汐相似的小女孩。她应当,是无意的吧。
后来的几年,辛檬住进了青云山,成为了身体孱弱的“丞相嫡女白汐”。这次,有更多的教书先生,说词的,讲史的,习礼的,弹琴的,皆围着她一人。
刺杀的人很多,攀扯的人也很多。总有公子哥会打着上香的名号,费尽千辛万苦,“偶然”出现在院门口。
再遇不到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偷奸耍滑的奴婢侍从。遇到的只会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谨小慎微的护卫婢子。
人类割裂的,像是活在了两个世界。
——这本来就是两个世界。
流浪的乞儿,路过的蚂蚁都能踩上一脚。
而顶着相府嫡女的名号,天上的星星也会为她折腰。
丫鬟们再不会不慎将她遗留在房内,她们活泼可爱,乖巧又听话。
她曾遇到一个姑娘,在院落外跪了好些天,来求公道。
她让丫鬟去了趟围县,便吓得那县老爷当场打死了他的独子。
高高在上的人啊,原来这么脆弱不堪。
平民告官是没有门路的,可若是站到更高的位置,下面的人自会因着恐惧或者讨好,而让事情朝着想要的方向发展。
山顶一滴泪,山脚便是一片汪洋。山顶一抬手,山脚便是一阵飓风。
爹爹,她做了棋,也做了人。
爹爹说错了,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这世上的许多贵人,不过也是别人棋盘里的棋罢了。
只有权势是真的。
站的越高,越像个人。
我入你的棋局,你亦入我的棋局。相互利用,借力攀登。
要做贵人的猫,要做贵人的剑,要做贵人的棋,还要借着贵人的势,步步攀登,也做贵人。
皇权之下,当属白相和南宫将军。
既如此,曾以为高不可攀的青州知府,也不过尔尔。
驻守海州的镇国将军府小公子坐在屏风外面,道:白家妹妹一个人住在青云山上孤零零的,海州离得近,他过来同白家妹妹解解闷。
恰巧便聊到了赛天堂。
“这天底下竟有如此肮脏的地方。”辛檬惊呼了一声。
小公子自觉失言,“是我的不是,污了白家妹妹的耳朵。”
辛檬却是不依,“这等事,便无人管束么?”
“有两个江湖侠客仗义出手。”
辛檬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故意问道“那二人可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非也,听闻其间还有一侠女。”
“竟是如此,这是何时的事情?”
“约两年前。”
两年前,那正是蝴蝶沐清同她告别的日子。原来他们将她送去读书,是为了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为她报仇。辛檬定了定心神,“后来,那二人如何了?”
“听闻是被捕入狱,不过几日后便被劫狱了,自此杳无音信。”
辛檬想:真是傻瓜啊。
相府嫡女,生于山尖,又何必自甘堕落,终日同山脚庶民混作一处。不过一个知府,不过一座青楼,还得亲自奔波,以身涉险。
何必。
姐姐,下次,妹妹教你。身处高位,如何云淡风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年,圣旨颁布下来,相府嫡女与当朝太子订婚。
又有一道相府密文,叫她交还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去县里安安分分做个辛小姐。
这次,她不再慌张。
于人,她会是颗好用的棋子。于己,她会是个谋局的棋手。
摸着社会的法则,便能攀援而上,岂是他人可以轻易丢弃。
在豺狼虎豹扎堆的京城,白兔如何求生。
辛檬向白相毛遂自荐,她看遍勾心斗角,懂得人情冷暖,她会是白小姐很好的军师。相府于她恩重如山,她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白相思虑良久,终是悠悠叹了口气,“也罢,小女性子单纯,你护好她。”
“奴婢领命,谢丞相信任。”
许久,白相又添了一句,“小女在外散漫惯了,还得你多教教她。”
“奴婢定不辱使命,请丞相放心。”
辛檬画上粗眉,换上平跟,改过妆容。
她来做她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