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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宝玉云游记》续作第一卷《残园泣血》第 5章 :空悲切:贾政遭流放

时维季冬,彤云如墨汁般泼在荣国府的天际线上,沉沉压着那些曾经雕梁画栋的飞檐。檐角那只从前缀着鎏金铃铛的铁马,早被抄家的兵丁卸去了铃铛 —— 听说那铃铛后来被当在城南的 “宝昌当”,换了二两碎银子填补府里的亏空 —— 如今只剩光秃秃的铁架在寒风里晃荡,发出 “吱呀 —— 吱呀 ——” 的闷响,像是风穿过老人松动的牙床,满是喘不过气的叹息。抄家已过月余,府里的朱红院墙多半脱了皮,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面,砖缝里还嵌着去年上元节燃放的烟花碎屑,像是繁华落尽后残留的碎梦;往日里被仆妇们洒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板路,如今积着半融的残雪与黑褐色的污泥,被往来的脚步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有的地方雪水冻成了薄冰,走上去 “咯吱” 作响,像极了这百年望族眼下摇摇欲坠的狼狈。

宝玉披着件半旧的青缎夹袄 —— 那是去年腊月黛玉亲手为他缝的,领口用银线绣着几枝疏影横斜的淡梅,如今梅瓣边缘已磨得发白,露出底下浅灰的衬布 —— 独自沿着沁芳溪往潇湘馆去。溪水早已结了薄冰,冰面下偶尔有几尾困在浅滩的小鱼摆尾,搅起细碎的冰碴。他近来总爱往这边走,倒不是想寻什么遗落的物件,只是府里上上下下,只剩这处还留着些 “干净气”:从前黛玉亲手种的几十竿湘妃竹,虽经了抄家的混乱、冬日的严寒,落了大半叶子,却仍有几竿青瘦的竹枝倔强地斜斜探出墙头,竹梢还挂着未化的雪粒,风一吹便簌簌落下;竹下的汉白玉石凳上积着一层薄雪,雪地里印着几只麻雀的爪印,小巧得像是黛玉从前用淡墨点在宣纸上的 “米家山水”,透着几分不经意的雅致。

“二爷,天儿都快响午了,您怎么又往潇湘馆来?”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麝月。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棉袄领口缝着一圈旧棉絮,是她自己用针线缀的,手里捧着个粗瓷碗 —— 碗沿还缺了个小口,是前几日灶房摔破后,她用铜钉铆补好的 —— 碗里盛着刚温好的姜汤,热气氤氲着往上冒,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沾在她的睫毛上。“袭人姐姐在灶房熬糙米粥呢,说您今早只喝了半碗,怕您冻着,让我寻您回去暖暖身子。”

宝玉没回头,只是伸出右手,指尖轻轻拂去石凳上的雪。雪粒沾在他的指腹,凉得像黛玉从前用的冰鲛绡帕子。指尖触到冰冷的石面时,忽然想起从前的一个冬日 —— 也是这样漫天飞雪的天气,黛玉披着件藕荷色的披风,坐在这石凳上描眉,眉笔是她托人从苏州买来的 “螺子黛”,细细的一笔画上去,眉峰便有了灵气。他从身后悄悄递过一个暖手的紫铜汤婆子,汤婆子外面裹着黛玉绣的锦缎套子,绣着并蒂莲。黛玉回头看他,眼尾弯着笑,说 “你手比我还凉,倒来给我送暖手的”,说着便解下自己腕上的藕荷色丝帕,轻轻裹在他的手上。那帕子上还带着黛玉身上的兰花香,后来黛玉病了,帕子被眼泪浸得发皱,他偷偷拿去给袭人浆洗,晒在怡红院的回廊下,却被黛玉看见,嗔着他 “洗去了帕子上的胭脂味,往后再不给你绣东西了”,话虽这样说,第二日却又给他缝了个装玉佩的小荷包。

“麝月,你看这竹,” 宝玉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在竹叶上,几乎要被寒风卷走,“从前黛玉总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说竹有‘劲节’,不像那些富贵花,开得热闹,败得也快。如今竹还在,人却……” 话没说完,喉头便像被什么堵住,发紧发涩。他弯腰捡起一片落在雪地里的竹箨,那竹箨还是青绿色的,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像是刚从竹秆上蜕下不久,还留着竹子的清润气息;可潇湘馆的朱漆窗棂早已蒙了一层厚尘,窗纸破了个洞,风从洞里灌进去,呜呜地响;窗内的酸枝木案几上,还摆着黛玉没写完的半首诗 —— 是去年深秋和湘云联诗时的残稿,宣纸上写着 “冷月葬花魂” 五个字,“魂” 字刚写了一半,墨汁便在宣纸上洇开,像是一滴凝固的泪,旁边还放着一支狼毫笔,笔锋已有些散乱,是黛玉常用的那支 “紫毫”。

麝月也红了眼,忙走上前,把姜汤碗递到宝玉手里:“二爷,快喝口姜汤暖暖身子吧。姑娘若在,见您这样日日对着竹子伤神,定是要劝您的 —— 她最不喜人总陷在愁绪里,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常想一二便好’。” 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像是怕被旁人听见,“方才平儿姐姐来了,在灶房跟袭人姐姐说话,说琏二爷在狱里托看守的老卒带了话,问府里能不能送些棉衣去 —— 只是府里如今…… 连给太太做棉袄的粗布都凑不齐了,哪里还有多余的棉衣给琏二爷。”

宝玉接过姜汤碗,碗沿的缺口硌了一下手指,他却没在意。碗沿是凉的,姜汤却烫得他舌尖发麻,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却暖不透心里的寒凉。他想起平儿从前的模样:总是穿着件半旧的月白绫袄,绫袄袖口永远熨帖平整,没有一丝褶皱,替凤姐打理家事时,账本记得清清楚楚,连丫鬟们每月的月钱、胭脂水粉的用度,都一笔一笔算得明明白白;她还总想着旁人,去年冬天,袭人母亲病重,她悄悄给了袭人五两银子,让袭人给母亲抓药。可上次见平儿,她鬓边的银钗没了,换成了一根铜簪,棉袄的肘部还打了个补丁,是用同色的布块缝的,针脚却有些歪歪扭扭 —— 想来是她自己缝的,往日里替她浆洗衣物的小丫鬟早就走了;她眼底的红血丝遮都遮不住,像是几夜没合眼 —— 凤姐被关在狱里,每日哭着要水要饭,贾琏自身难保,巧姐被刘姥姥接去乡下,平儿成了荣国府里唯一还在 “撑着” 的旧人,既要照看尤氏和惜春,又要应付官府的催缴,还要想着狱里的贾琏和凤姐。

“你去告诉平儿,” 宝玉抬手擦了擦眼角的雪水,雪水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让她先把我那件灰鼠皮袄拿去,给琏二哥送去。就说…… 就说是我让她送的。琏二哥虽从前糊涂,做了些错事,可终究是贾家的人,不能让他在狱里冻着 —— 听说大牢里比外头冷十倍,夜里连稻草都不够。”

麝月点头应了,又忍不住劝:“二爷,您自己也只剩这一件厚袄了。前几日您就说冷,夜里睡不安稳,再过几日更冷,您要是冻着了,府里可没人能替您撑着了。”

“我不打紧。” 宝玉打断她,目光落在潇湘馆的门上。那门还是从前的朱漆门,只是门环上的铜绿爬满了半边,像是生了锈的旧时光;门帘也换成了粗麻布的,布面上还打着两个补丁,风一吹便 “哗啦” 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冷清。他忽然想起妙玉来 —— 上月妙玉被强盗掳走前,曾趁着夜色悄悄来潇湘馆找他,当时雪下得正紧,妙玉披着件黑色的僧袍,袍子上沾着雪,手里攥着一截从栊翠庵折来的红梅枯枝,红梅上还留着两朵未开的花苞。妙玉把枯枝塞给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坚定:“这枝红梅能熬到开春,你留着,或许能念想些干净日子。” 如今那枯枝就揣在他怀里,枝桠虽干,却还带着淡淡的梅香,像是在提醒他,这满是泥污的世上,仍有几分未散的清欢,几分未凉的暖意。

正怔忡间,忽然听得荣国府大门方向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脚步声 “噔噔噔” 地响,像是有人穿着厚重的皮靴在赶路,伴着 “哐哐哐” 的门环砸响 —— 那门环是黄铜做的,从前被仆役擦得发亮,如今却锈迹斑斑 —— 砸门的力气极大,像是要把门板砸裂一般。檐下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落竹枝上的雪沫子,雪沫子落在宝玉的肩头,凉得像细小的冰粒。

“这是怎么了?” 麝月吓得攥紧了手里的粗瓷碗,指节都泛了白,“前些日子催缴欠银的官差才走,说是若再交不出银子,就要拿府里的旧家具抵账,怎么又有人来?莫不是…… 莫不是又要催账?”

宝玉也皱起眉。抄家后,荣国府早已没了 “水溶王爷亲自登门” 的排场,也没了 “南安郡王送贺礼” 的热闹,来的不是催缴欠银的官差,就是来要旧账的商家,或是传些狱里消息的老卒,每一次来人,都像是在这破败的府邸上又划了一道伤口。他把红梅枯枝重新揣回怀里,拢了拢身上的青缎夹袄,对麝月道:“你先回去照看太太,告诉袭人,我去前院看看就回。太太若是问起,就说我在潇湘馆看竹子,别让她担心。”

往荣禧堂去的路上,宝玉路过怡红院。怡红院的院门虚掩着,门闩早就没了,是被抄家的兵丁拆走的。他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 —— 从前满院的西府海棠花,如今只剩下几棵光秃秃的枝干,枝干上还留着被兵丁砍过的痕迹,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木芯;他曾和袭人、晴雯、麝月们夜宴的汉白玉石桌,如今被掀翻在墙角,桌腿断了一根,是被兵丁用斧头劈的,想来是想当柴火烧;连那只他亲手养的绿毛鹦鹉,也不知去向 —— 听说抄家那天,鹦鹉被兵丁抓了去,后来卖给了街上的鸟贩子,也有人说鹦鹉撞在廊柱上死了,总之是没了踪影,只剩一个空鸟笼挂在廊下,笼门敞开着,像是在等主人回来,却只等来满笼的寒风,吹得笼里的旧鸟食罐 “叮叮当当” 响。

“爷!您可来了!” 刚走到前院,就见袭人从廊下跑过来。她穿着件灰布衣裙,衣裙上沾着些米糠,是方才熬粥时溅上的,手里还端着一碗糙米粥 —— 粥里只有几粒米,多半是糠皮,是她托人从乡下买来的陈米 —— 粥洒了大半,溅在她的蓝布围裙上,留下一圈圈淡褐色的印子。“门口来了两个穿皂衣的人,说是…… 说是从大牢里来的狱卒,要找您,说有老爷的消息!”

宝玉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冰砸中,从头凉到脚。他快步走到门口,只见两个穿皂衣的狱卒立在檐下。为首的那个狱卒身材高大,脸上带着一块月牙形的刀疤,刀疤从左眉骨一直延伸到下颌,看着有些吓人,左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刀鞘是黑色的,上面沾着些泥污,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荣国府的庭院,从脱了皮的院墙看到断了腿的石狮子,满是鄙夷;另一个狱卒矮胖些,肚子圆滚滚的,像是常年吃撑了,手里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笺,信笺用麻绳捆着,捆得歪歪扭扭,封皮上的字迹有些眼熟,却写得潦草不堪,笔画抖得厉害,像是写信人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写就的。

“你就是贾宝玉?” 刀疤狱卒斜睨着宝玉,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带着几分不耐烦,“你爹贾政在狱里写了封信,托我们给你捎来。赶紧接了,我们还得回去交差 —— 这大雪天的,跑这一趟容易吗?若不是你爹在狱里给了我们半块碎银子,谁耐烦跑这趟冤枉路?你们贾家如今这光景,倒还有人肯认亲,也算难得。”

宝玉的手刚触到信笺,就觉一股寒气从指尖窜上来,顺着手臂往心口钻。那纸是最粗劣的草纸,比府里下人用的纸还要差,边缘被磨得毛糙,像是在狱卒的怀里揣了许久,被汗水浸过,又被寒风冻过,纸角都卷了边,还沾着些黑色的泥点;封蜡也只是一小块融化的蜂蜡,是狱里犯人用的劣质蜡,连个像样的印鉴都没有,只用麻绳胡乱捆了两圈,麻绳上还沾着些稻草屑。他哆哆嗦嗦地解开麻绳,指尖触到草纸的纹路时,忽然想起从前父亲给他写的字 —— 贾政的字素来端方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读书人的规矩,像是他做人的性子,从不逾矩;可这封信上的字,却笔画颤抖,有些字甚至洇着墨团,像是写着写着便落了泪,把墨汁都晕开了。

“吾儿宝玉亲览:”

开篇的五个字,就让宝玉的眼眶热了。他想起从前在私塾里,父亲给先生写便条,也是这样开头,只是那时用的纸是上好的 “宣纸”,是从苏州买来的 “澄心堂纸”,洁白细腻,墨是徽州产的 “徽墨”,磨出来的墨汁黑亮得能映出人影,写出来的字透着一股温润的光泽。可如今,父亲只能用这样粗劣的草纸,这样淡得几乎看不清的墨 —— 想来是狱里只有劣质的墨块,甚至是用锅灰调的水 —— 在阴冷潮湿的监狱里,给他写这封信。

“父遭构陷,以‘通敌’定罪,今判流放江南烟瘴之地,不日便行。”

“通敌” 两个字,像是两把烧红的重锤,狠狠砸在宝玉的心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右手紧紧扶住身后的廊柱才站稳,廊柱上的朱漆沾了他一手,是冰冷的。江南烟瘴之地 —— 他曾听袭人说过,那里常年湿热,多瘴气,瘴气一发作,人就会发烧咳嗽,重则丧命;还多毒蛇毒虫,寻常人去了都活不过三年,更何况父亲已年过半百,又在狱里受了折磨,吃不好睡不好,身子早就垮了。

“此乃贾雨村与忠顺王府勾结所致,吾家世代忠良,自太祖皇帝起便为朝廷效力,竟遭此奇冤,实乃天不佑我贾家!”

看到 “贾雨村” 三个字,宝玉的指节猛地攥紧,信纸被捏出几道深深的折痕,草纸的纤维都被他攥得发毛,几乎要裂开。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一个春日 —— 那时贾雨村还只是个落魄的秀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长衫的袖口都磨破了,来荣国府求见父亲。父亲见他谈吐不凡,又有才学,便举荐他复了官,还在荣禧堂设了宴席招待他。那天贾雨村喝得酩酊大醉,握着父亲的手,眼泪都流了出来,说 “若有一日得志,必不忘贾府之恩,定当报答”,父亲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说 “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挂怀,你只需日后为官清正,不负朝廷便好”。可如今,那个说着 “不忘恩” 的人,却成了陷害父亲的凶手,成了压垮贾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喉头一阵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宝玉强忍着泪,继续往下读。

“府中诸事,皆赖吾儿支撑。你母王氏素日体弱,有哮喘的旧疾,闻此噩耗必难承受,需吾儿多宽慰,莫让她过度悲伤;你妹探春远嫁海疆,路途遥远,音信难通,若有机缘,需设法告知她家中境况,嘱其在夫家谨慎行事,自保为重;惜春年幼,性子又孤僻,巧姐尚在乡野,跟着刘姥姥,皆需吾儿费心照拂,莫让她们受委屈。

宝玉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信纸上,把 “探春” 两个字洇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水雾。他想起探春远嫁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探春穿着大红的嫁衣,嫁衣上绣着 “百子千孙” 的图案,头上戴着凤冠,却偷偷拉着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说 “哥,我舍不得家,舍不得太太,舍不得你”,他当时还笑着安慰她,说 “等你当了王妃,就接我们去海疆玩,看看海是什么样子”。可如今,父亲被流放,家也散了,他连给探春捎句话都做不到,甚至不知道探春在海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夫家的气。还有惜春,那个总爱躲在房间里画画的小妹妹,如今跟着尤氏住在荣国府的偏院,整日里不说话,只是对着空墙画画,画的都是从前大观园里的景致,画完就烧了;巧姐在乡下,跟着刘姥姥纺线织布,不知道有没有冻着饿着,有没有被乡下的孩子欺负 —— 父亲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可他从前,却总想着 “出家避世”,想着 “一了百了”,想着躲开这世间的烦恼。

“切记:莫要再提‘出家’之念,你乃贾家嫡孙,身上流着贾家的血,护住母亲与弟妹,便是你今日之责,亦是你对贾家列祖列宗的交代。”

这一句话,像是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宝玉心里最后的侥幸。他想起从前,他总对父亲说 “我不愿做官,不愿走科举仕途,我只想和姐妹们在大观园里作诗画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父亲听了,虽生气,却也只是叹着气说 “你若能一辈子安安稳稳,不受世事纷扰,也便罢了”。可如今,父亲在阴冷的监狱里,还在惦记着他的 “出家之念”,还在嘱咐他 “护住家人”。他这个做儿子的,到底有多糊涂,才会想着丢下母亲、丢下弟妹,丢下贾家的责任,独自去寻什么 “清净”,去求什么 “解脱”?

“父此去凶多吉少,此一去,恐难再与吾儿相见。唯盼吾儿能振作精神,莫堕了贾家的门风 —— 纵然家道中落,也要守住‘人’字,不可学那趋炎附势、忘恩负义之辈,丢了贾家的脸面。”

信末没有落款,只画了个小小的 “政” 字,字写得歪歪扭扭,旁边还滴着几点墨渍,像是笔锋顿了许久,犹豫了又犹豫,才终于落下。宝玉捧着信,只觉那几张薄薄的草纸重逾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手臂都在微微发抖。他忽然想起许多从前被他忽略的小事,那些小事像散落的珍珠,此刻忽然串了起来,在他的记忆里闪着光:

五岁那年,他在荣国府的后园里放风筝,风筝是只五彩斑斓的 “沙燕”,线忽然断了,风筝飘向远处的树林,他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父亲走过来,没有骂他不懂事,只是蹲下来,用帕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然后带着他去树林里找风筝,找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一棵老槐树上找到了。父亲帮他重新绑好风筝线,说 “男子汉,这点小事哭什么,风筝线断了可以再绑,若是心怯了,可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十岁那年,他偷偷溜出府,去街上看市井的杂耍,有耍猴的、变戏法的,看得入了迷,误了先生的课。晚上父亲把他叫到书房,书房里点着一盏油灯,灯光昏黄。父亲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拿出一本《论语》,翻开其中一页,教他读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然后对他说 “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知礼义、明是非,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样才算得上是‘人’”;

十五岁那年,他在清虚观得罪了张道士,张道士是当今圣上的替身,父亲知道后,气得发抖,把他叫到宗祠,让他对着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跪下,打了他手心十下,打得他手心通红。可晚上,父亲却悄悄来他的房里,手里拿着一块暖手的羊脂白玉牌,放在他的手心,说 “打你是为了你好,你要记住,贾家的子孙,不能失了分寸,不能给祖宗丢脸”。

那些细碎的温暖,那些被他当作 “古板” 的叮嘱,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父亲一生正直,为官清廉,从未做过亏心事,对谁都带着几分宽厚,可如今,却要背着 “通敌” 的罪名,被流放到那荒无人烟的烟瘴之地,受尽苦楚;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却还在想着 “出家”,想着 “逃避”,想着丢下所有的责任,去过自己的 “清净日子”。

“噗通” 一声,宝玉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雪水渗进他的棉裤,冻得他膝盖发麻,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 心里的愧疚,心里的悔恨,比这寒冬的雪水更冷,更疼。他想起黛玉,想起黛玉临终前的模样,黛玉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却还拉着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 “宝玉,你要好好的,要护住你想护的人,别像我一样,孤苦无依”。那时他只当是黛玉的胡话,只当是她病糊涂了,可如今才明白,黛玉早就知道,他肩上有他不能丢下的责任,早就知道,他不能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爷!您快起来!地上凉,您膝盖本来就不好,冻坏了可怎么好!” 袭人忙上前扶他,自己也垂着泪,眼泪滴在宝玉的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老爷虽遭了难,可还有您在,若是您垮了,太太、惜春姑娘,还有远在海疆的探春姑娘,可就真的没指望了!”

麝月也跑了过来,和袭人一起,一左一右把宝玉搀起来。宝玉的腿已经麻了,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远处的潇湘馆方向。那里的竹枝还在寒风里晃荡,竹叶上的雪粒簌簌落下,像是黛玉在对他摇头,在轻声说 “宝玉,你不能再糊涂了,你要醒过来”。

他忽然摸出怀里的通灵宝玉 —— 那玉自从抄家后,便少了往日的光泽,上面刻的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八个字也淡了许多,像是蒙了一层灰,此刻被他攥在手心,竟有些硌得慌。从前他总觉得这玉是 “劳什子”,是束缚他的枷锁,是让他不能自由的累赘,可现在才明白,父亲信里说的 “责”,才是真正的枷锁,也是他不能丢下的念想,是他作为贾家子孙,必须扛起的担子。

“袭人,” 宝玉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疲惫,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你去我房里,把我那几块贴身的玉佩找出来 —— 就是去年北静王送的那块白玉佩,还有我生日时,薛蟠送的那块翡翠佩,都拿去当了,换些银子。还有黛玉从前给我绣的那个荷包,荷包里还有她给我装的那几粒红豆,也一并带着,我要带着它去见父亲。”

袭人一愣,手里的糙米粥碗差点掉在地上,她赶紧用双手抱住碗,声音带着惊讶:“爷,您是想…… 您是想亲自去大牢里见老爷?可大牢那种地方,又脏又乱,还有许多犯人,您去了……”

“嗯。” 宝玉点头,泪水还挂在脸上,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泪珠,像极了冬日里凝结的霜花,可眼神里却没了往日的迷茫,没了往日的逃避,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决心,“我要去狱里见父亲一面,我要问问他,贾雨村到底是怎么陷害他的,忠顺王府又为什么要针对贾家,我还要打听打听,江南烟瘴之地具体在什么地方,路上要走多久,需要准备些什么。父亲说,护住母亲与弟妹,是我今日之责。出家避不了灾祸,也换不回父亲的清白,更护不了家人。我得先去救父亲,得把这冤屈弄明白 —— 就算贾家只剩我一个人,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不能让父亲背着‘通敌’的骂名,死在异乡。”

站在一旁的刀疤狱卒听得不耐烦了,又粗声粗气地催促:“要见你爹就快些准备!过三日他就要被押解上路了,到时候你想见也见不着了!我们可没功夫在这儿等你磨磨蹭蹭的!你们贾家如今这模样,能让他写封信给你,能让你见他最后一面,已是天大的情面,别不知足!”

宝玉没理会他的嘲讽,只是小心翼翼地把父亲的信折好,折得方方正正,贴身藏在衣襟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信纸带着狱中的寒气,却像是一颗火种,在他心里慢慢燃了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他想起妙玉给的那截红梅枯枝,想起黛玉的 “冷月葬花魂”,想起父亲的 “守住‘人’字”—— 他忽然明白,所谓的 “干净日子”,不是躲在空门里就能寻到的,不是逃离就能得到的,而是在这满是泥污的世上,守住自己的本心,护住自己想护的人,尽到自己该尽的责任,这样才算得上是 “干净”,才算得上是 “解脱”。

“麝月,你去告诉平儿,” 宝玉又对麝月吩咐道,声音平静了些,却依旧坚定,“让她把我那件灰鼠皮袄先给琏二哥送去,再让她多照看些太太和惜春妹妹 —— 太太若是问起父亲,就说父亲在狱里一切安好,让她别担心。我去见父亲,可能要耽搁几日,府里的事,就劳烦你们多费心了。”

麝月红着眼眶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爷您放心,府里的事我们会照看好的,您…… 您路上一定要保重自己,别冻着饿着,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就找地方歇一歇,别硬撑着。”

宝玉点点头,转身往自己的房里去。路过怡红院时,他又停了下来,望着院里那棵枯死的海棠树。树干上还留着他从前刻的字 —— 那时他和黛玉一起,在海棠树上刻了 “木石前盟” 四个字,如今字迹早已模糊,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快要看不见了。他忽然想起,去年春天,黛玉还在这海棠树下葬花,穿着件淡紫色的衣裙,手里拿着个小花锄,一边葬花一边念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那时他还笑着说 “我不会让你孤苦无依的,我会一直陪着你”,可如今,黛玉不在了,他连承诺都没兑现,只能守住父亲的嘱托,守住贾家最后的念想,守住那些还活着的人。

回到房里,宝玉推开那扇积了尘的梳妆镜 —— 镜子是黄铜做的,从前被丫鬟擦得光亮,能照出人影,如今却蒙了一层厚灰,只能隐约看到自己的轮廓。他打开梳妆盒 —— 那是他从前用来放玉饰、荷包的盒子,是用酸枝木做的,上面刻着缠枝莲图案,如今盒子的边角都磨破了,里面只剩下几块玉佩和黛玉绣的荷包,再无其他。他拿起那块北静王送的白玉佩,玉佩上刻着 “温润如玉” 四个字,是北静王亲手用刻刀刻的,刻得十分精致。那时北静王还拉着他的手,说 “宝玉兄,你我皆是性情中人,不喜官场的虚伪应酬,往后定要互相扶持,共赏人间风月”。可如今,北静王为了避嫌,早已和贾家断了往来,连父亲被抓入狱,都未曾派人来问一句。他又拿起黛玉绣的荷包,荷包是藕荷色的锦缎,上面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是黛玉花了三个晚上绣的。荷包里还装着几粒红豆,是去年夏天,黛玉在大观园的红豆树下亲手摘的,她把红豆装在荷包里,递给我说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说让他带着,就像她陪着他一样。

宝玉把荷包贴在胸口,紧紧攥着,仿佛还能闻到黛玉身上淡淡的兰花香,仿佛还能感受到黛玉的温度。他想起黛玉说的 “相思”,想起父亲说的 “责任”,想起那些还在等着他的人 —— 母亲、惜春、探春、巧姐,还有留在府里的袭人、麝月、平儿。他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 “叛逆”,从前的 “逃避”,不过是孩子气的任性,不过是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弱;如今,他该醒了,该长大了,该扛起这副沉重的担子了,就算再难,就算前路布满荆棘,他也不能退缩。

袭人很快就把玉佩和荷包收好了,用一块旧锦缎包着,放在一个青布包袱里。她又给宝玉包了几件换洗衣物 —— 都是些半旧的布衫,是她用针线缝补好的,还塞给他一小包碎银子,银子是用红纸包着的,是她这几个月攒下来的月钱,原本是想给宝玉做件新棉袄的。“爷,这是我攒下的几两银子,您拿着路上用。当铺那边,我去跑一趟就好,您不用亲自去 —— 那些当铺老板都是势利眼,见了您如今这模样,指不定会说些难听的话,折辱了您的身份。”

宝玉接过银子,红纸还带着袭人手心的温度,暖得他心里一阵发热。抄家后,府里的丫鬟走了大半,有的被家人接走了,有的去了其他府邸当差,只有袭人、麝月、平儿还留在府里,不离不弃,守着这破败的荣国府,守着他这个 “没用” 的二爷。他想起从前,他总嫌袭人 “劝他走科举仕途”,总觉得袭人不懂他的心思,可如今才明白,袭人不过是想让他安稳过一辈子,不过是想让他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辛苦你了,袭人。” 宝玉对袭人道,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感激,“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袭人摇摇头,擦了擦眼泪,泪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爷说的哪里话,我是贾家的人,是您的丫鬟,自然要跟着您,陪着您。您去见老爷,一定要把老爷的情况问清楚,看看老爷在狱里缺什么,若是有什么消息,就赶紧让人捎回来。太太那边,我会瞒着她,只说老爷在狱里一切安好,狱卒也很照看,让她放心,不让她担惊受怕。”

宝玉点点头,又想起母亲王氏 —— 母亲素日体弱,还有哮喘的旧疾,一到冬天就容易犯病,若是知道父亲被流放,怕是会撑不住,怕是会一病不起。他得尽快去见父亲,尽快想办法洗清父亲的冤屈,不能让母亲担心,不能让母亲受刺激。收拾好东西,宝玉把青布包袱背在肩上,包袱不重,却像是承载着整个贾家的希望。他刚走到前院,就见平儿匆匆赶来,她跑得有些急,气息有些喘,手里拿着一件半旧的棉袄 —— 棉袄是深蓝色的,是她自己的棉袄,里面絮的是新棉,是她上个月刚絮的,比宝玉身上的夹袄厚得多。“二爷,这是我给您找的棉袄,比您身上这件厚些,您路上穿,别冻着了。琏二爷那边,我已经把您的灰鼠皮袄送过去了,他见了棉袄,眼圈都红了,让我谢谢您,还说…… 还说让您若见到老爷,替他给老爷赔个不是,说他从前太糊涂,太任性,做了许多错事,连累了老爷,连累了贾家,他对不起老爷,对不起贾家的列祖列宗。”

宝玉接过棉袄,棉袄上还带着平儿身上的温度,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 是平儿洗衣物时用的皂角,透着几分干净的气息。他想起贾琏从前的糊涂事,想起贾琏偷偷娶尤二姐,想起贾琏挪用府里的银子去外面挥霍,想起凤姐因为贾琏的糊涂事,气出了病;可如今,贾琏在狱里也悔了,也知道自己错了,也算还有几分良知。贾家虽败了,可还有这些重情重义的人在,还有这些愿意坚守的人在,他不能让他们失望,不能让他们的坚守白费。

“平儿,府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宝玉对平儿道,语气诚恳,“太太和惜春妹妹,你多照看些 —— 太太若是犯了哮喘,就给她熬些冰糖雪梨水,能缓解些;惜春若是不愿吃饭,你就多劝劝她,说我回来后,要听她讲画画的事。若是有什么难处,就去寻刘姥姥 —— 刘姥姥是个重情义的人,当年府里帮过她,她不会不管我们的。”

平儿点头,用力抿了抿唇,像是怕自己哭出来:“二爷您放心,府里的事我会打理好的,您路上一定要小心,若是遇到什么事,就去寻冯紫英公子 —— 冯公子从前和您交好,为人也仗义,或许能帮上您的忙。您…… 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宝玉记在心里,把冯紫英的名字默念了一遍,又和袭人、麝月、平儿叮嘱了几句,便转身出门了。

廊下的寒风卷着残雪,打在宝玉的脸上,像细小的冰粒,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天空很低,像是要压下来一般,可他却像是能看见江南的方向 —— 那里有他的父亲,有未解的冤屈,有他必须面对的苦难,也有他必须扛起的责任。他摸了摸怀里的信,信还带着心口的温度;摸了摸黛玉绣的荷包,荷包里的红豆硌着他的手心;摸了摸通灵宝玉,宝玉的冰凉让他更加清醒。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 “厌恶科举、逃避现实” 的贾宝玉,那个只想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贾宝玉,该醒了。他要走的,不再是 “空门”,不再是逃避的路,而是一条布满荆棘的 “生路”,一条为父亲洗清冤屈、为家人遮风挡雨、也为自己赎罪的路。

寒风里,他怀里的那截红梅枯枝轻轻晃动,枝桠上的雪粒簌簌落下,像是在为他加油,像是在提醒他,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来的,只要他不放弃,只要他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看到春暖花开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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