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归云气势凌人,逼得她节节后退,剑锋过处,一片衣衫飘落,她浑身一震,侧身躲避之时耳畔猛一阵刺痛,顷刻间锋利冰凉的剑刃已抵在她脖子上,耳畔的血滴落,染红了白边的衣领。
穆柯不由扯出一抹苦笑,还是输了,一败涂地,如果没有看错,刚才那一瞬,穆归云的眼中存有浓烈的杀意,她竟那么恨自己么?
扭头望向父亲,他的脸上无甚表情,辨不出喜怒,而母亲似乎松了口气。穆柯涩然收回目光,心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般难受。
穆归云收剑入鞘,嘴角上扬,道不尽的意气风发,“姐姐,承让了。”
这场比试,穆柯惨败收场,古人有云:胜败乃兵家常事,人生数十载,败一次又何妨呢?
只不过那时的穆柯想不通这个道理,为此抑郁了许久。穆昭然特意开导她几次,傅君山于人前人后对她都是鼓励之词。就连平日里没个正经,喜欢跟她斗嘴的二师兄张允也想方设法逗她一笑。
穆柯坐在一株梧桐树上,遥望远方,雾气渐渐消散,拨云见日,晴空万里。她心中的阴霾似被温暖的阳光扫除,有豁然开朗之感,忽觉有双眼的盯着自己,她视线下移,透过层层枝蔓看见了树下的少年。
他又来了多久?这人莫非有偷窥癖?她如是想着,似笑非笑道:“你总这么不声不响的,我还以为大白天也见鬼了呢。”
杨佑禅耳根子一红,抿着嘴没说话,身子一跃坐到她身边的树干上。穆柯挑眉,轻功好就是方便,想她可是手脚并用才爬上来的!
少年瞥一眼她耳畔已经结痂的剑痕,“伤口还疼吗?”
她诧异地盯着他,这是在关心自己?少年的脸红了,微微一恼,又问了一遍。
她觉着颇为好笑,这人怎的又不高兴了?真是别扭的性子。
在少年脸上快烧起来时,她才捌开眼摇头,“早就不疼了,比这严重的伤都受过,何况这点小伤,练武之人,磕磕绊绊总是不可避免。”
杨佑禅终于肯抬眼看她,如墨般的瞳孔里划过疼惜。
穆柯凑上前去,扬起嘴角,“唉?你这湿漉漉的眼神好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哇。”
他神色极为不自然,蓦地背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她。
她抿嘴,怎的又生气了?她只是开个玩笑嘛!
没人开口说话,一时静谧无声,只闻彼此轻浅的呼吸声,就在她快睡着的时候,又听见他的声音,“每年除夕我母亲都会做汤圆,他说吃了汤圆一家人就能合合美美。”
穆柯瞌睡醒了大半,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少年扬起若有若无的笑容,长睫微湿,似乎回想起什么往事,表情似悲似喜。
她心头苦涩,想起了小玉,喃喃道:“我也有想吃的东西。”
他回头问:“是什么?”
“冰糖葫芦。”小玉送她那串早不能吃了,她原是不舍,日子一久,糖葫芦发了霉,再也不能吃了,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
少年闻言,扭头看她,“你都多大了还垂涎小娃娃的吃食?”
她但笑不语,若是可以,她还真想做一辈子长不大的娃娃。而她不知道的是少年嘴上虽如是说,但却将她的喜好默默记在心上。
除夕除夕,辞旧迎新,旧的一页翻过去,新的篇张开启,这是穆柯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年。庄里张灯结彩,大伙儿齐聚一堂吃年夜饭,好酒好菜,众人都放开来玩笑,这厢划拳,那厢猜谜,好不热闹。
穆昭然也格外高兴,众第子和两个女儿一一敬酒,他喝得满面红光,秦婉若在旁劝他少喝些,他豪爽大笑,“无妨,今儿个高兴,来,你也喝两杯,暖暖身子。”说着帮她倒了酒。秦婉若不好拂他意,浅酌一口,接着给身旁的穆归云夹菜,“云儿,多吃点。”
穆柯低头扒饭,只觉食不知味,看来好日子过太久,她的嘴也养刁了,面对以前求之不得的美味她竟提不起胃口,真是天大的罪过!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饮尽,她咂咂嘴,口中醇香甘甜,倒是好东西,不由连连喝了好几杯,脸也微微泛红。
穆昭然拍拍她的脑袋,“这是你二师兄酿的,口味虽好,却也不可多喝,等会难受了可别哭鼻子。”
一块鱼肉赫然出现在她碗里,紧接着听见秦婉若温和的声音,“柯儿,别只顾喝酒,多吃点菜,瞧你怎的比云儿还瘦。”
穆柯眼眶发热,鼻头猛地一酸,将头埋得更低,一滴温热的泪落入碗中。见她如此,秦婉若只觉五味杂陈,颇不是滋味,这是她的女儿啊,是她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肉,而今却这般生份。
穆柯平复心情,绽出笑容,“谢谢娘。”除了谢谢,她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秦婉若眼中泛起泪光,“真是傻孩子,快吃吧。”说着又替她夹了只鸡腿。
穆柯点头,含笑将鱼肉吃下。
沉默多时的穆归云适时地缠着秦婉若撒娇,“娘,云儿也要吃鱼,您帮我挑刺。”
秦婉若忙不迭地帮她夹,又细心地替她剃除鱼刺,神情举止间尽是浓浓的母爱。
穆柯撇开眼,却不经意对上一双幽暗的眼睛,她微微一愣,对他咧嘴一笑。
杨佑禅面无表情,扭头不再看她,她哭笑不得,这人又哪根筋不对?
夜半时分,当众人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时,穆柯却上吐下泄,整个人几乎虚脱,跌倒在门边爬不起来。不由苦笑,真是自找的,她自小吃鱼便会如此,这毛病也忒愁人了!难道要在这寒风凛冽中呆上一宿?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眼前突然出现一双男子的脚,她纳闷抬头,看到少年轮廓模糊的脸,纳罕道:“这夜半三更的你在这里做甚?”
杨佑禅抿唇不答,只瞪着她,似乎隐含怒意,静默许久才俯身将她抱起,长腿迈进房门,手臂一抛将她丢上床。她本就浑身无力,被他这么一抛,更是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愤慨之情油然而生,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从宴会上便一直不对劲儿,她确定没得罪他啊!
杨佑禅转身倒了杯水,冷着脸递给她,她有气无力的瞟他一眼,“帮人帮到底,我手都抬不起来,还得劳驾。”
两人僵持,最终他妥协,托着她的脑袋灌了她整整一杯,害得她呛咳了半晌才停下,她真是憋闷,早知道就自己喝了。
杨佑禅冷着脸不再看她,转身往外走,到了门边又停下脚步,还是忍不住开口:“明知道不能吃鱼,为何还吃?”
穆柯一怔,瞪大眼睛,讶异道:“你如何知晓?”
他没有回答,只闻外面呼啸的风声摧残枯枝败叶的声音。
她望着他的背影,幽幽一叹,“那是娘给的,是她第一次为我夹菜,我一时昏了头,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毛病。”
门边的少年默然不语,踏出房门,外面又飘起了小雪,雪花在这暗夜里旋转,纷纷扬扬坠落在他发上,肩上……他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快被雪花埋成一个雪人,直到房中之人睡去,他才踩着积雪离开。
暮春三月,草长鹰飞,恰是犯春困的时节,穆柯颇为惬意地躺在青石板上,一张芭蕉叶盖在脸上,意识早已神游太虚,林中鸟鸣虫噪,哗哗溪流,竟是那般悠远宁静。
面上的芭蕉叶突然被人拿开,她睁开迷蒙的眼,瞧着一串鲜艳欲滴的糖葫芦在近前不停晃悠,她思忖着莫不是睡糊涂了?耳边有个隐约赌气的声音响起,“不要我就扔了。”
她蓦地双眸大睁,看清了杨佑禅近得过份的俊脸,他睫毛如扇般扑闪,一束墨发垂下来,扫到她的脸,麻麻痒痒。
她又盯着那葫芦串,忙不迭从他手中夺过来,“嘿,扔了多可惜!”说罢放进嘴里,秀气的小脸上两朵梨涡煞是喜人,眼睛微眯弯成了月牙儿。
少年的视线胶在她脸上,怎么也移不开,直到她百忙中腾出嘴道了声谢,这才拉回神智,一时面上发烧,只得不自在地说:“不用,我不过是恰好看到随手买的。”
穆柯是个神经粗条的姑娘,且性子淡然,对男女之事更是懵懵懂懂,自是不明白情窦初开的少年内心的忐忑与情愫。只知道埋头苦吃,一解对葫芦串多日相思之情。眼看只剩两颗,她似良心发现,吃独食委实不妥,觉得该与这位师弟分享,遂将糖葫芦递到他嘴边,“来,你也尝一颗。”
杨佑禅白皙的耳朵泛红,快速看了眼笑容可掬的少女,又垂目盯着眼前的吃食,张嘴咬下一颗,那神态,那吃像真是斯文俊秀,一看就是身世好的人家教养出来的公子哥。他忽而眉头微皱,五官揪在一起,表情古怪,怕是被酸倒了牙。
穆柯见他如此模样,颇觉有趣,就着竹竿咬下最后一颗,轻叹一声,满足地躺回石板上。过了半晌,她觑了一眼坐得挺直的少年,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你这么枯坐着不累么?躺躺吧。”
杨佑禅面皮更红,内心几番挣扎后,终是小心地躺下,身子笔直,手臂放置两侧,局促得紧。
穆柯双臂枕于脑后,望着碧蓝的天空,幽幽道:“以前我有个朋友叫小玉,她对我很好,记得有一次我练功练不好被班主罚一天不许吃饭,她冒着被打的风险给我送吃的,她还带了串糖葫芦,那时我觉得糖葫芦是世间上最好吃的东西……”
她的声音压抑,眼角豁然滑落一滴泪,“后来师傅发现了,小玉被打得遍体鳞伤,那时又天寒地冻,她昏迷不醒高烧不退,班主不肯花钱请大夫给她看病,我守在她身边却毫无办法……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没了呼吸……班主让人将她草草埋了……”
“我那时满心记恨,恨班主无情,恨世道不公,甚至想在班主的饮食里下药毒死他!没过几日,爹就找到了我,若非如此,我现在还不知如何了。可能一时冲动真将班主毒死之后被斩首,也可能继续忍气吞声苟活于世,如今的生活我连梦都不敢做,其实应该满足的,人还是不能太贪……”
杨佑禅扭头看着她的侧脸,悄然握住了她的手,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她那么钟爱糖葫芦的原因竟是怀念故人。
她有些诧异自己竟对他推心置腹至此,许是压抑太久,而对方是个很好的听众,“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还有糖葫芦。”
杨佑禅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穆柯自是明白,所以亲手做了碗汤圆给杨佑禅,她以为他会感动地稀里哗啦,却不想少年只是呆呆地盯着那碗汤圆,半晌没了动作。
她眨巴着大眼,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你不是喜欢吃汤圆么?莫非嫌我做得难吃?”
他摇头不语,又盯着汤圆发呆。
穆柯眉头打结,真是个别扭的家伙,将汤勺塞进他手里,“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吃啊。”
他终于肯抬头看她,眼里蓄满了破碎星光以及脆弱哀痛。她微愣,心中莫名酸楚,端着碗凑过去,舀起一个递到他嘴边,冲他调皮地眨眨眼,“张嘴。”
他好似中了蛊一般,乖乖张嘴,含在口中慢慢咀嚼,泪水滚落,止不住地流。平日里见他冷酷得紧,说到底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家逢变故,落得孤身一人。以他清冷的性子,即便有再多的委屈痛苦也不会倾诉于人。
穆柯怜惜地擦干他脸上的泪,他抓住她的手,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眼底深处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夜色醉人,星辰满天,花前月下,当真是良辰美景,只可惜她是个不解风情的主,眨巴了几下眼,又将碗递至他面前,“再发愣汤圆就凉了。”
最后,一碗汤圆两人分食之,穆柯心中坦然,行事更是不拘小节,并不会往深处想,而少年却是柔肠百结,情根深种。
春末时,穆柯得到了穆昭然允许,跟着张允与杨佑禅一起去山下的小镇采买日常用品。话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穆柯走在人来人往的小镇上,颇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过惯了清静的日子,突然之间竟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嘈杂。
这镇子虽小,人流量却多,又恰逢赶集的日子,自然比平时更热闹些。街道上人挤人,连找个立足之地都难。张允走在前面开路,穆柯跟随其后,热得是满头大汗,杨佑禅伸出手臂极力护着她不被人挤到。
折腾许久之后,终于买齐所有的东西,请人托运上山之后,张允便去觅好酒,他贪好杯中物,在庄里有规矩约束,平日里无法痛快畅饮,出来了还不过把瘾,更待何时?于是约好了碰头的时间地点,便各自寻乐子去也。
杨佑禅自是跟穆柯一路,她兴致盎然,东摸摸西瞅瞅,笑眯眯看什么都乐,而他抱着剑,寒着脸一幅生人勿近的模样。
她用手肘捅了捅他,瞧着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你要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便去吧,不用陪我。”
见他摇头,她很想翻白眼,好吧,他果然奉行沉默是金。走到一小摊前,她忽而想逗逗他,便随手拿起一个头花在发间比划着问他,“好看么?”少年几不可见地点下头。
卖头饰的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姑娘,你这小相公,面皮可真薄,瞧瞧他耳根子都红了!”
杨佑禅一听脸也跟着红了,忙瞥开眼看向别处。
穆柯瞪着她,哭笑不得,“大娘,你误会了,他是我师弟。”
大娘表情暧昧,“什么师弟,我看你俩就是一对小情人,大娘我是过来人,不会看走眼的!”
穆柯词穷,“真不是。”
“怎么不是,瞧他小脸都红了,哎哟哟,可爱得紧……”
穆柯眨眨眼,苦愁苦愁的,这大娘恐怕眼神儿不大好,解释不通,只得拉着杨佑禅开溜,却没发现被她拖着手的人脸已经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