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昭然有两名得意弟子,大弟子傅君山,二弟子张允,他们二人各有所长,傅君山擅长剑术,张允专精轻功与暗器。
穆柯奉父亲之命跟着傅君山学剑术,练功要趁早,她此时练武虽有些晚了,但好在领悟力强,且又吃得苦,一段日子下来也算入了门。穆昭然十分欣慰,连傅君山这种凡事想要尽善尽美者都在他面前赞赏穆柯。
秋去冬来,转眼间穆柯已来穆家庄半年有余。山上温度偏低不比外面,入冬后就更冷了。秦婉若早早就让专司采购事宜的张允置办了布料,做为师母也是极为尽责的,生怕弟子们冻着,便领着张嫂为庄里的人做起了冬衣。
当穆柯从秦婉若手中接过新衣服时,心里满满的温暖,嘴角边酒窝浮现,笑道:“谢谢娘。”
这半年来,秦婉若对穆柯虽也是和颜悦色,却总少了母女间的亲昵,生份得很,相处时难免有些尴尬,是以穆柯特别珍惜与她单独相处的时机。
秦婉若微微不自在,“你喜欢就好。”
穆柯用力点头,“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此时,隐在门边多时的穆归云抬脚走进来,看着穆柯手里的衣服笑道:“呀!这衣服真好看,张嫂的手艺越发好了,不过……”她拉着秦婉若的手,“比起娘亲还要差一点点!娘,您帮女儿做一件吧。”
秦婉若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前几日才给你做了两件,怎的又要了?”
“我就要嘛……”穆归云拉着秦婉若的手摇晃。
秦婉若失笑道:“好好好,再做一件。”
穆归云余光瞥一眼低着头的穆柯,撒娇似的蹭着秦婉若的肩笑得愈发得意。
穆柯好似被人从头浇了盆冷水,冰冷刺骨,遍体生寒,手中的衣服再也没有温度,似雪一般凉。
她望着秦婉若,努力维持着笑容,“娘,我先去练功了。”
秦婉若点头,“去吧……”话未说尽,穆归云便拉着她往里屋走,“娘,我方才跑得急,头发乱了,您帮我梳理一下。”
穆柯转身出了门,隐约间听得秦婉若的声音:“再过两年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看谁肯要你哟。”
“没人要就没人要,云儿要赖着爹娘一辈子……”
穆柯加快脚步,变走为跑,直到远离了那另她窒息的地方才停下。看着手中的衣服,自嘲一笑,抬手摸了摸面颊,才发现满脸是泪。
穆归云本是穆昭然夫妇收养的孤儿,两人因痛失亲女,便把所有疼爱尽数给了她,将她唤作归云。一恍十数年,感情自不必说,相比之下,穆柯倒似是外人,虽说骨肉相连,但也难以逾越多年分离带来的生疏感。
庄里人多嘴杂,特别是下人之间没事便嚼嚼舌根,日子一久,穆柯的耳朵里难免进了些闲言碎语,诸如:穆归云生得貌美,而她只算得上清秀,论及相貌,穆归云倒更像夫人的亲生女儿。再论其他,穆归云知书识礼,大家闺秀,而她连斗大字都不识几个,一幅穷酸样,难登大雅之堂。
穆柯自认并非慧极之人,却也懂得不要刻意拿自己去跟别人作无谓的比较,以免生出极端的情绪。人言之所以可畏是因为在乎,她不想过于在意,却也不愿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论对象。
灵山之上的风景即便在冬天也是不错的,奇花异草常年不衰,树木虽枯,却别有韵味。穆柯总爱独自在林间散步,或找一块干净的大石头,躺在那里看风云变幻,云舒云卷,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睡去。
只有这时她是完全放松的,庄里的生活比起以前好太多,衣食住行都有保障,不用为生计奔波。回想以前为了几个铜钱日日辛苦练功,整日里担惊受怕,练不好就会被班主罚,饿肚子,关禁闭……就算练得满手是泡也不敢停下,如今想来那种日子竟是苦中带甘。
立冬那日,庄里来了个杨姓少年,其父杨溢之乃震远镖局的当家,却不知得罪了何人,竟在一夕间整个镖局被屠杀干净,上下共计二十八口全死于非命,只有其独子杨佑禅侥幸逃脱。
彼时,穆柯打开山门正要外出,门开启那一刹那有个软绵绵的东西忽地扑倒在她脚上。她大惊,出于本能将其踢开,慌忙后退,定下心神才看清那是个人。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再次上前推他几下,“喂……”
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瞪大眼睛,缓缓伸手去探他鼻息,不自觉又呼了口气,幸好还有气息。放下心来又细细打量他,此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委实狼狈不堪……他是何人?怎会晕倒在此?
少年再次睁眼之时,已是三日后,他看到床边站着两个人时,眼中闪过迷惑,恐惧和戒备。
穆柯瞅着他露出笑容,颊边梨涡若隐若现,“你可醒了!”
少年怔怔看着她,表情呆傻。
穆昭然步至床边,安慰道:“别怕,这里是穆家庄,我是庄主,这是小女,你昏睡在门前,是她救了你。”
少年神情紧绷,显然并未放下戒心。
穆柯不好居功,“我顶多发现了你,救你的可是我爹。”
少年看向穆昭然,终于肯开口:“多谢庄主。”
穆昭然面色凝重,支开穆柯出去端药之后才问:“你可是杨溢之杨大侠之子杨佑禅?”
听闻此言,少年脸色一变,单薄的身子猛然往后缩,瞪着眼前之人。
穆昭然叹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与杨大侠虽无甚交情,却极为佩服他的为人!杨家一夕之间被人灭门,你能侥幸逃脱,我定会护你周全。”
杨佑禅面上犹疑不定,攥着被子的手不停颤抖,沉默一阵终是下跪至他跟前,“多谢庄主收留,晚辈感激不尽!”说完重重磕了头。
山庄上下,杨佑禅年龄最小,入门也最晚,大家都叫他小师弟。穆柯虚长他两岁,自然也当了师姐。不过这师弟的功夫实在比她好太多,自己都觉得面上挂不住了。
她私下里观察杨佑禅,此人不苟言笑,给人不好相与的感觉,一直独来独往,不与众师兄弟亲近。他如此不合群,众人亦避而远之,日子久了,大家也都了解了他的个性,倒也相处和睦。
年关将至,每年这个时候庄里都会举办比武大会,旨在让大伙儿切磋武艺,一来激励斗志,勤学上进,二来大家也能知道自己的不足,有的放失的修习才能事办功倍。
为了此次比武,穆柯练功更加刻苦认真,天没亮就起床,夜未深便不睡,连吃饭睡觉都想着剑法招式,天寒地冻,她却不以为苦。傅君山几次劝阻不成,便也由着她去,暗暗叹息,真是个倔丫头。
穆柯这般用功并非想出风头,她只想让爹娘高兴,得到他们的认同,不愿丢他们的颜面。
夜深人静,寒风呼啸,连月儿都冷得躲进了云层之中,穆柯仍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手中的剑,一招一式,一刺一挑间皆透着认真与坚毅。
穆归云踩着悠然的步子走进她住的院子,似笑非笑地说:“姐姐你如此勤奋,让云儿好生汗颜哪!不过,许多事并非努力就有收获的呀……”
穆柯收剑,回头淡笑,“妹妹说得是,可不努力就一定没有收获。”
穆归云目光陡然加深,继而又笑了,如花容颜夺人心魄,“好姐姐,你也不晓得好好打扮打扮自个儿,瞧瞧你这……”话留一半又上上下下扫视她一番,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穆柯微愣,眸中倒映着面前美丽的倩影,低头瞧瞧自己,因练功而发髻散乱,一身臭汗,她本就不注重这些,也没精力注重,以前为生计所苦,多年来确实没有多少女儿家的娇柔。比之眼前的如花美人,自己确实是太过寒碜,一念及此,却又忍俊不禁,“我觉得挺好。”
穆归云神色微异,却又不好发作,咬牙道:“夜深了,我就不打扰你练功了,希望你比武之日不会输得太难看才好。”言罢拂袖而去。
穆柯看着她走远,面容沉下来,这穆归云可真是两面派,人前对她故作亲昵,人后对她冷言冷语,竟这般会演戏!她只觉哭笑不得,该怨该恨的人不是自己么?毕竟她穆归云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父母的疼爱,衣食无忧的生活……当穆归云被捧在掌心里呵护时,她却日以昼夜地练功,日日担惊受怕,忍饥挨饿,看尽世间冷暖……有些时候她都不敢去细想这些,怕自己会不甘,会怨恨!
冷风呼呼地吹,像刀子刮在脸上,她方才出了身汗,此时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了口气转身,恰好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
她微愣之后,不禁苦恼地揉了揉额头,他站在这里有多久了?是否看到自己方才那失落的模样?想到这儿有些恼火,口气不善道:“月黑风高,你不声不响站在别人后面干什么?想吓死人么?”
杨佑禅上前几步,开口道:“你不也没吓死么?”
她噎住,看怪物似地瞪着他,他是那个怪胎师弟么?瞪着瞪着,眼前的少年竟笑了!穆柯呆住,这家伙的皮相也太好了,他总是面带寒霜,这样一笑,似冰雪消融,化作涓涓溪流,如三月春风,吹皱一池碧波,叫人心里都是暖融融的。
穆柯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表情有多傻,她只知道少年脸上的笑容渐渐加深,眉眼间尽是欢喜。这一春风化雨的笑容将多日来他在彼此间竖起的高墙击垮了,这一夜,有什么东西在少年心中悄然变化。
按照惯例,比武大会定在腊月二十三,当日天清气爽,日头早早出来了,虽仍是冷了些,却不影响大家高涨的兴致。台下众人皆是兴奋不已,磨拳擦掌等着一展身手,连厨房烧菜的王师傅与张嫂以及几名帮工都来凑热闹。
穆昭然一身正装立于高台之上,神情亦是喜悦,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才朗声道:“今日比武的目的在于让大家互相切磋,互相学习,点到为止,切勿伤了同门之谊!若有违规者,为师定不轻饶!现在比武大会正式开始。”言毕向身后的傅君山点点头。
傅君山起身步至台前,目光在台下众人间流转,最后落到穆柯脸上,眼神透着鼓励,穆柯回以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傅君山扬手一挥,高声道:“第一场,王平对许松。”
此二人上场,相互作揖之后,各自摆开阵势展露拳脚,台下众人不时喝彩。
穆柯盯着台上二人,不自觉皱紧了眉头,杨佑禅站在她旁边,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只用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师姐莫非在害怕?”
穆柯心无旁鹜,无暇理他,此刻场上已分出胜负,傅君山的声音又起,“许松胜,第二场,周涛对莫卫廷。”
穆柯看向不远处,秦婉若正抚着穆归云的头发,神态温柔,殷殷嘱咐着什么。穆归云则是乖巧地点头,母慈女孝,多么温馨的画面,她眼中闪过落寞,“我怕让爹失望。”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杨佑禅却听懂了,他寻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蓦然黯淡,“只要尽力了就好。”
她缓缓笑了,颊边梨涡浮现,美好静谧。少年本停在她脸上的目光猛然调开,不敢再看,心跳快了好几拍,一种莫名的情愫让他措手不及。
比武一场接着一场,众人情绪高昂,已近正午,比试也近尾声。轮到杨佑禅上场时,见他神态自若,仿佛成竹在胸,他的身影在台上飞扬旋转,三尺青锋握于手中,或挑或刺,手法稍显稚嫩,却还是棋高一招,险胜。他不自觉看向穆柯,那飞扬的神彩,自信的眼神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最后一场,穆归云对穆柯。
此时日头正胜,穆柯眯了眯眼睛,做了个深呼吸,跃上高台。穆归云衣袂飘飘,秀发风扬,眼中更是自信满满。台下众师兄弟饶有兴致地讨论着,无非是谁赢谁输,而结论似乎都是一边倒的偏向穆归云。
如此一来,穆归云气势更盛,对穆柯抱拳道:“姐姐,云儿便得罪了!”言罢飞身过来,剑尖直逼穆柯面门。
穆柯凝神静气,专心应战,自旁边错开,穆归云运剑横扫过去,穆柯旋身险险避过。穆归云招招凌利,她勉强招架,心中不免沮丧,想她近日勤学苦练,却还是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临时抱佛脚果然没什么用。
穆昭然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动向,秦婉若面色极为复杂,一双美目亦紧锁两个女儿的身影,也不知是为谁担忧。杨佑禅眉头紧皱,盯着那略显狼狈的身影,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剑,而傅君山竟失了一贯的淡然,略显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