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星公民 第3章 黑星（三）

飞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浑浊的眼泪挤在眼角，被他用粗糙的手背抹去。诊所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血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混合的气息，这味道他闻了好几年，早已渗入骨髓。

已经是后半夜，锈蚀带-7号废星的人造卫星月亮已经停运了很久，但仍旧反射出些许惨白的月光，从加固过的窗户透进来，在地面投下扭曲的栅栏阴影。他正费力地将一个伤患往那台宝贝医疗舱里固定，伤者是帮里在外围巡逻小队的人，据说是遇上了小股的兽群，一条腿被咬了，胸腹处也有可怕的撕裂伤。

“忍着点，小子，医生马上就来了。”飞鲨嘟囔着，将一条条束缚带勒紧，确保伤者不会在治疗过程中滑落。他口中的医生，是疾风集□□来的那位，有正经的行医资格。在黑星，这身份比小型帮派的帮主还金贵。医生有单独的休息室，通常要等飞鲨把这些准备工作全部做完，才会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出来启动医疗舱。

飞鲨拍了拍冰冷的舱体，金属表面映出他有些扭曲、带着一道疤的脸。这台医疗舱，是诊所真正的摇钱树，也是他们烈火帮能攀上疾风集团这棵大树的登云梯。他至今还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跟着帮主到这里时的情景。

那时，这里只有一个武力值高得吓人的女医生宋青，带着几个小崽子。那女人眼神像冰，手段却厉害，断骨清创，甚至一些内脏修补都能做，最重要的是，诊所里有台货真价实的医疗舱。

他飞鲨靠着几分小聪明和刻意讨好，才成了少数诊所的“熟客”。后来不知为何，诊所慢慢不营业了，每次过去，只能得到冰冷的拒绝，但碍于女人的武力值，也没多少人敢去触霉头。直到某一天，他照常过去碰碰运气，居然在暗处发现几个小崽子在处理尸体。

原来，宋青已经死了。可惜他走的时候被其中那个小女孩发现了。

他当时立马意识到，机会来了，于是立刻上报，帮主带着全体兄弟，十几号人，拎着武器就赶到了诊所。只是没想到那三个小崽子敏锐得像荒野里的鬣狗兽，在他们动手前就察觉不对，收拾了细软，跑得无影无踪。他们冲进来时，只看到空荡荡的诊所，最有价值的医疗舱完好无损地立在原地。

那东西太重，孩子们搬不走，也没舍得破坏。倒是地下室里搬得干干净净。

既然得到了想要了，他们烈火帮也没必要赶尽杀绝，三个小毛孩想必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没有大人带着，活不活得到成年还两说呢。

凭着占据这间诊所，尤其是这台能救命的医疗舱，他们烈火帮顺利投诚到了黑星真正的巨无霸疾风集团麾下。虽然每月收入大半要上缴，但得到了疾风的庇护和渠道，帮派规模从原来的十几人迅速膨胀到四五十人，从在垃圾堆里刨食的底层喽啰，一跃成了有固定产业、说得上话的中层势力。核心成员再也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捕猎异形兽，只需轮流值守诊所，就能过上相对安稳的日子。

飞鲨也因此成了帮里的老人，专司配合疾风派来的医生打理医疗舱事务。他对此很满意，这世道，能活着，并且活得比大多数人舒服，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伤患发出一声低吟，飞鲨正准备去敲医生休息室的门，脚下却突然一顿。

一声异响。

很轻微，像是金属的断裂声，来自诊所外侧的地基方向。声音短促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飞鲨侧耳倾听，诊所里只剩下伤者粗重的呼吸和他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几秒钟过去了，万籁俱寂。

是听错了？也许是哪儿的地下管道又塌了一截，飞鲨摇摇头，转身准备继续未完的工作。

然而，就在他身体刚转过一半的刹那，

“轰！！！！！！”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响猛然炸开！仿佛整个诊所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地底狠狠攥住、撕裂！地面剧烈颠簸、摇晃，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加固用的金属框架扭曲变形，灰尘和碎块如同暴雨般从头顶倾泻而下！

“地震？！”飞鲨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但他本能地扑向诊所里唯一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的医疗舱，死死抱住，以防它倾覆。这玩意儿要是坏了，帮主能活剥了他！

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更令人肝胆俱裂的一幕发生了。

诊所右侧那面加厚过的、据说能抵御小型异形兽冲击的墙壁，连同后面作为仓库的小隔间，如同被巨兽一口咬碎，轰然破开一个巨大的窟窿！房顶也被一股恐怖的力量直接掀飞，惨白的月光和带着铁锈味的夜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吹得飞鲨几乎睁不开眼。

然后，他看到了刺眼的灯光：

一艘线条流畅、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小型飞行器，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那个巨大的破洞中缓缓升起，悬浮在曾是诊所屋顶的半空中。它的腹部亮着几盏探照灯，像黑暗中野兽的瞳孔。

飞行器？！哪里来的飞行器？！飞鲨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和难以置信攫住了他。他猛地想起身去拉响警报，通知在附近休息的帮主和兄弟们。

可就在他松手欲动的瞬间，后脑勺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意识，他勉强扭过头，看到那个刚才还在医疗舱里痛苦呻吟、奄奄一息的伤患，正利落地收回手刀，眼神清明冷静，哪里还有半分受伤的样子。

他看也没看软倒下去的飞鲨，动作快如鬼魅，迅速在医疗舱复杂的内壁某处一按一抠，一块不起眼的、似乎与周围融为一体的方形金属板应声弹开，他从中取出一个约莫指甲大小、闪烁着微弱蓝光的扁平装置，毫不犹豫地塞进怀里。

与此同时，飞行器腹部垂下一道绳索。

束缚带已全部割开，伤患纵身一跃，精准地抓住绳索，绳索立刻回收，将他迅速拉向舱门。舱门口，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伸了出来，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月光在那一刻恰好照亮了舱门处的情景，飞鲨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模糊的视野捕捉到了那个拉人的身影：一个眼神锐利如野兽的少女，碎短的黑发在疾风中飞扬。

是当年发现他的那个孩子……

而刚被拉上去的伤患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微微侧过头，冷淡地瞥了一眼下方的一片狼藉。

飞鲨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在附件房屋里休息的烈火帮众人才被那地动山摇的巨响惊动，乱哄哄地冲了过来。

整个诊所右侧建筑已完全消失，屋顶被粗暴地掀开，惨淡的月光和夜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地面上满是碎砖烂瓦和扭曲的金属碎片，那台被视为帮派命脉的医疗舱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中央，旁边躺着不知生死的飞鲨。

而更让他们魂飞魄散的，是那艘正悬浮在破洞之外，线条流畅、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小型飞行器！

“飞行器……哪里来的飞行器？！”

“是……是疾风那边的大人物吗？！”

“怎么可能，快！拉警报！抄家伙！”

……

混乱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有人去拉早已失效的警报，有人手忙脚乱地举起武器，却不知该向谁射击。

就在这片混乱中，飞行器轻盈地一个转向，动作流畅得近乎优雅，与他们认知中任何笨重的飞行器都截然不同，下一刻，它骤然加速，如同一支离弦之箭，悍然撕破了黑星浓重而污浊的夜色，化作一颗决绝的流星，飞向远方那无垠的、布满尘埃云团的星空之中。

烈火帮的帮主，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此刻站在人群最前方，脸色煞白，嘴唇不住地颤抖。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鬓角不断渗出。他死死盯着飞行器消失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幽蓝光焰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影。

完了……全完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念头在疯狂回荡。他的辖区内，他赖以生存、甚至借此攀上疾风集团的诊所下面，竟然藏着这样一架明显是军用品级别的高性能飞行器！而他对此一无所知！现在，这架飞行器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以这种粗暴到近乎羞辱的方式夺走了！

疾风集团……一旦让上面知道，在他的地盘上发生了这种事，丢失了如此重要的资产，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些冷酷无情的大人物会如何震怒。到时候，别说现在这点安稳日子，恐怕他们整个烈火帮，从上到下，都会被疾风集团当做无用的垃圾，彻底清理掉。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帮……帮主……”一个手下颤巍巍地凑过来，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欲言又止。

帮主猛地回过神，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绝望交织的疯狂。“查！给我查！”他嘶哑着喉咙咆哮，声音因恐惧而变形，“把所有能动的人都派出去！”

咆哮声在废墟上空回荡，却显得如此空洞和无力。所有人都明白，所谓的追查，更像是一场绝望的自我安慰。

星空依旧沉默，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它眨了一下眼睛。

与此同时的飞行器上，宋雅松开拉人的手，过程虽有些波折却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得多，狭小的舱室内，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伤患身上。“现在可以把你答应的东西给我们了，等到了锈蚀带-1号星，我们会下去补充能源，你可以在那里离开，那里有锈蚀带唯一的对外港口。”

坐在驾驶位上的宋星和旁边站着的宋飞扬也一起看向伤患，空气中弥漫着些许紧张。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整理好为了伪装伤口而刻意撕裂的衣服，动作从容优雅，与方才在诊所里奄奄一息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抬眼，迎上三双带着些许警惕的眼睛：“当然，我言出必行。”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约莫掌心大小的金属物体，通体哑黑，边缘流转着细微的幽蓝光纹，造型简洁而充满科技感，与黑星上常见的粗陋造物截然不同。

“一个未绑定的身份终端，”他将其平放在掌心，语气平淡，却抛出了一个足以在三人心中掀起巨浪的问题，“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它可以提供一个合法的、能被主网识别的身份。但是，一个终端只能绑定一个人的基因信息，进行不可逆转的初始认证。对了，额外送你们的赠品，这是一个三等公民的终端，只要离开这里，到任何一个主网链接的星球，都可以享受对应的三星公民待遇。你们现在可能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未来你们会知道它的价值。”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宋星、宋飞扬，最后看向正缓缓走向驾驶位的宋雅。

“所以，决定吧。你们三个，绑定谁？”

他的问题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寂静的湖面，舱内只剩下飞行器引擎平稳运行的微弱嗡鸣。一个合法身份，只能给一个人，这意味着，在抵达那个未知的“外面”时，他们三人中，只有一人能“存在”，其余两人，依然是见不得光的“黑户”。

这残酷的选择，瞬间将时间拉回了五天前，那个决定命运的雨夜。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个自称林的男人的出现，会将他们孤注一掷的夺回计划，引向一个完全不同的、风险与机遇并存的疯狂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