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星公民 第2章 黑星（二）

营养液冰冷的管壁，抵在宋飞扬干裂的嘴唇上，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我……我昨天喝过了，”他声音有些发涩，目光扫过妹妹宋雅手背上新鲜结痂的擦伤，“你自己喝，这两支留给小星。”

宋雅没说话，只是执拗地举着那管灰蓝色的营养液，清澈而坚定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哥哥脸上，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她站在那儿，像一根钉死在废墟里的钢钎，瘦削，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韧性。

僵持了足足五秒，宋飞扬败下阵来，他有些烦躁地挠了挠他那头和他心情一样乱糟糟的黑发，终究还是妥协地接了过来。“就一口。”他嘟囔着，像是说给宋雅听，又像是告诫自己。冰凉的管壁触到嘴唇，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将管子递了回去，兄妹俩就在这昏暗地下室里，沉默地分食着同一管营养液。工作台上那些由宋星拼凑起来的简陋电路板发出的微弱蓝光，映在他们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上，忽明忽暗，像极了黑星天空中被永恒尘埃遮蔽的、遥远的星辰。

宋雅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中央，那里有一块正在用简易设备尝试修复的、布满划痕的旧芯片。那是宋星病倒前，全部心血的寄托。他相信，只要能破解这块宋雅从废弃轨道站垃圾堆里找到的协议模块芯片，他们就有可能绕过封锁，接入那个传说中的“星网”，哪怕只是读取一些公开的、过时的信息，也可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水……我想喝水……”

床上传来沙哑微弱的声音，宋星的呼吸变得粗重急促，额发被虚汗浸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宋雅听闻立刻转身，拧开床头那个用废弃滤芯改造的水壶盖，轻轻扶起宋星的头，小心地喂了两口。宋星因为持续高热，嘴唇干裂，吞咽时脖颈的青筋微微凸起，额角仍渗着虚汗，但宋雅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高热似乎正在退去。她拿起旁边冷水盆里的毛巾，轻轻拧掉多余的水分，细致地给宋星擦拭额头和脸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醒了就先把营养液喝了吧，今天收获不错，给你留了两支。”宋雅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与她平时狩猎时截然不同的温度。

宋飞扬默契地接话，语气刻意轻松：“嗯，在猎场边缘撞见几头落单的幼兽，运气好没惊动群落。”他顿了顿，扯了扯背包带，里面传来金属残片碰撞的轻响，“还摸到好些零件，你赶快好起来，看看用不用得上”

床上躺着的宋星艰难地撑起身子，他的胸腔里像是被什么酸涩沉重的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慌，连呼吸都带着刺痛。他比谁都清楚，这场来势汹汹、几乎要去他半条命的风寒，根源在于自己之前连续数个夜晚不眠不休地熬夜，试图攻克芯片最后一个加密协议，导致本就孱弱的免疫系统彻底崩溃。

他又一次成了这个家的负担。

尽管身体孱弱，宋星的内心却从未屈服，他总想用自己唯一擅长的东西：知识和头脑，为这个家找到一条出路，摆脱日复一日在废土中挣扎求生的循环。他坚信，知识本身就是力量，是能够撬动命运的杠杆。

而那块协议模块芯片，就是他的希望。核心星球上抛落的垃圾基本经过二次处理，涉及核心芯片的废弃物早已被“疾风集团”，这个控制着废料倾倒区和相对安全猎场的本地最大势力垄断，普通底层人极难触及，他能意外得到这块残片，已是万幸。

他更知道，为了守护他这个“不务正业”的梦想，哥哥妹妹付出了多少。宋雅，用她的勇敢和力量，在危机四伏的猎区开辟出生路；宋飞扬，用他的坚韧和细心，维系着这个家最基本的运转。

他们本该把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维持生存上，换取更多的营养液，更厚实的衣物，更有效的武器。却因为他，因为对那微不足道的“可能”抱有一丝期望，而不得不一次次分出宝贵的收获，去黑市换取那些价格被奸商抬得极高的电子零件和效果堪忧的劣质药品。这一次也是，家里本来存货还有很多的营养液，都被换成了他的退烧药，大家才不得不节省着喝新换来的营养液。

“我……好多了。”他声音沙哑，接过营养液却没有喝，反而望向那块芯片，“它已经能间歇性接收到一些零碎的、来自星网底层协议的信号碎片了。虽然不稳定，数据包也大多是残损的……但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调试好终端接口，重新编译终端驱动，也许，也许我们就能绕过那该死的身份检测系统，接触到公共信息层。”他越说越急切，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

宋雅看着宋星眼中那簇即使在病中也不曾熄灭的火焰，她不懂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电路，但她懂得宋星眼中的光，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不甘，一种对广阔星空的渴望，一种拒绝沦为只知生存的“野兽”、执着要找回“人”的尊严与未来的挣扎。

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宋星因为发烧而有些潮湿冰凉的手背上，用力地、稳稳地握了握。她的手掌粗糙，布满厚茧和细小的伤口，却传递出一种坚定。

“嗯，”她点了点头，“你会成功的。”

宋雅站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眼前自己的两个亲人，她冥冥中有种感应，她的未来，这个家的未来，绝不会永远困在这小小的地下室内。她隐隐感觉到，体内那股从不安分的力量，似乎在蠢蠢欲动，呼应着某个遥远的、未知的呼唤。

星海彼端，或许真的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而她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带着他们，一起活下去，直到真正触碰到那片曾经只在母亲模糊故事里出现过的星光。

风从通风管的裂缝倒灌进来，吹得工作台上的手写图纸窸窣作响。宋飞扬连忙找东西去堵住通风管，宋星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但他攥着宋雅的手突然用力：“我有信心在一周内调试好终端，我们…我们必须考虑回去的事情了。”

正背对他们的宋飞扬脸色骤变：“回哪里？”

“诊所。”宋星喘息着，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逼仄的空间里激起无声的巨浪。

他眼神直直地看向虚空，仿佛穿透了锈蚀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云芝妈妈去世前告诉我，诊所的地下，不止有开辟的种植层，在更下面，还有一个宋青妈妈用废弃建材和屏蔽层隐藏起来的第二层，停着云芝妈妈来时驾驶的那艘小型飞行器。”

他的目光转向宋飞扬和宋雅，带着一丝沉痛，“那时候，你们冒险去更远的聚居点换物资，不在身边……所以，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空气骤然凝固。宋雅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云芝妈妈留下的启动密钥，就藏在宋妈妈损坏的那半块身份牌里。”宋星从衣领扯出那半块他一直贴身佩戴、边缘已被磨得光滑的金属身份牌，上面的字母与花纹都已有些模糊不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因为如果不能接入主网，获取星际坐标，就算有飞行器，我们离开大气层后也只会迷失在无尽宇宙中。而破界主网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我不能让你们一直想着没有希望的事。但是现在不一样的，小雅带回来的芯片解决了最难的节点，主网芯片我基本已经破解成功，只要调试好终端，接入主网，哪怕只是最低权限的公共节点，也能获取基本的星际星图和大概的导航坐标……”

他未尽的话语化作又一阵猛烈的咳嗽，却死死抓住宋雅的手，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力量源泉，也是连接着未来唯一的绳索“这是我们离开黑星，找到宋青妈妈，唯一的希望。”

逼仄的地下室里，一时只剩下少年压抑的喘息声。工作台上那点微弱的蓝光，仿佛感应到了这决定命运的时刻，忽然不合时宜地剧烈闪烁、明灭不定，映亮三张神色各异的年轻面孔：宋飞扬的震惊，宋星的决绝，以及宋雅眼中骤然腾起的、如同发现猎物的锐光。

诊所，那个曾经象征着安稳与庇护，又最终失去，承载着童年模糊温暖与失去至亲痛楚的地方。多年过去，占据诊所的势力早已扎根，要夺回失地，无异于以卵击石。但若真有一艘能冲破大气层的飞行器藏在那里……

宋雅缓满地直起身，通风管吹来的风，扬起她额前短短的、因缺乏打理而显得有些凌乱的黑发，露出她的眼睛，先前所有的迷茫、疲惫与瞬间的震动，都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与决断。

她的目光越过自己面前的两个兄弟，投向角落那个简陋的武器架，上面横放着她今日外出后回来刚刚放上去的那柄短刃。

她没有看向宋飞扬寻求意见，也没有再去确认宋星的状态。所有的信息，所有的利弊，所有的危险与希望，都在她心中电光火石间完成了权衡与整合。

“那就，”少女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不高，却像一块淬火的百炼钢刃，清晰地、冰冷地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踏上征途的意味，“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