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居敬回来,柳含烟自然不能多待,带着乔姐儿告辞,从角门出来,一路往春熙院去。
乔姐儿还是心里藏不住事儿的年纪,有什么便说什么,她一手牵着嫡母,一手拿着一包松子糖咬着吃,还不忘说话,“母亲,那位云姐姐长得可真好看,我很喜欢她。”
柳含烟由她轻轻晃着手,笑说:“小鬼头,是喜欢云姐姐长得好看,还是喜欢云姐姐给你糖吃呀?”
松子糖是裴居敬买回来的,照例两包,以前都是云杳一包,小鲤儿一包的。这次小鲤儿没有跟过来,所以云杳就给了乔姐儿。
高门显贵的女孩儿金尊玉贵地长大,对珍馐美馔不稀罕,但对街市上的寻常小吃却喜欢的不得了。
乔姐儿嘻嘻笑着点点头,拽了拽母亲的手,小手掏出一颗踮脚要喂给母亲吃。
“母亲尝尝,好不好吃?”
柳含烟从来不扫孩子的兴,低头咬了,笑眯眯捧场:“嗯,好吃,下次让你爹爹给你买。”
乔姐儿开心笑起来,点点头,随后又摇头,“不不,不能多吃,我姨娘说糖吃多了牙齿就掉了。”
“你姨娘说的对,是不能多吃。”
“嗯嗯,那我再吃几颗就不吃了,剩下的给弟弟妹妹们留着。”
“好,我们乔姐儿好乖,真有大姐姐的样子。”
母女俩走了一段,乔姐儿冷不丁又说:“云姐姐和我一样,她也喜欢长得好看的。”
小孩子说话总是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天马行空的,换做旁人或许敷衍一两句就作罢了,但柳含烟性情温柔,又因为之前几年在子嗣上不顺,所以对几个庶子女都很疼爱。听着乔姐儿的童言稚语,便接话逗她:“是吗?我大姐儿这么聪明呀,怎么看出来的呢?”
乔姐儿得了夸奖,小脑袋仰得更高了,“母亲没看到吗?云姐姐很喜欢二叔叔。二叔叔没回来的时候她看着挺发愁的,二叔叔一回来她就变得很开心了。”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方才柳含烟还能说服自己,云杳自幼失怙,孤苦无依,之前估计吃了不少苦,所以对教养她长大的师父依赖一些也很正常,但是现在经乔姐儿这么一说,她心里头的那点疑虑又被引了出来。
他们师徒二人是不是太亲近了?
乔姐儿还在自说自话:“二叔叔也很喜欢云姐姐吧,平时对我们那么严肃,但是方才我看见他对云姐姐笑了,还给她买糖吃……”
当着孩子的面柳含烟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含糊道:“嗯,因为你二叔叔是你云姐姐的师父呀。”
***
许是换了个地方,而且院中伺候的人对云杳来说都是陌生的,所以她比以前更粘着裴居敬。
从他进门到用完晚饭,再到现在裴居敬来书房处理公务,云杳都寸步不离跟着,叽叽喳喳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讲给他听。
入秋后,云杳总是容易受凉咳嗽,裴居敬便特意让人准备了清热润肺的雪梨汤送过来。
眼下女孩坐在书案另一头,一面喝汤,一面翻着一本地志册子,还时不时抬眸看着一眼对面的人,小动作不断。
“喝完,不要剩。”
云杳才放下汤勺就听到这么一句,纳罕抬眸,发现他还是伏在案上提笔书写,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怎么就看到了?
她不服气地撇撇嘴,结果听怕裴居敬又说:“不许扮鬼脸。”
这人真是……
云杳哦了声,继续喝汤翻册子,半晌说一句:“我觉得少夫人待人可亲,是个很好的——”
她刚要称呼姐姐来着,话语出口及时刹住了,是她自己擅作主张,他听了估计又要皱眉。
裴居敬听着对面的人没了动静,问:“想说什么?”
云杳忖了忖,拐弯抹角说:“大少夫人只比我大七岁。”
“嗯?”
云杳又不说话了,悄默声喝了口汤。裴居敬也不催她,继续自顾自忙着,半晌听她说:“我觉得叫婶婶不大合适。”
“那你想叫什么?”
“姐姐,可以吗?”
哪里是征求意见,这分明已经自作主张了。裴居敬心中了然,提笔端详着公文上的内容。
这份折子是内阁今日商议禀奏陛下,关于东南练兵事宜的条陈。不出他所料,果然陛下将这条陈让人拿给左相杨慎看的时候,他提出了反对。
裴居敬心里清楚,杨慎反对的理由并非明面上所说的那些理由,国库空虚,税收繁重,要与民生息只不过是场面话。
如今国家的情形是北边有胡族连年骚扰边境,东南倭寇又烧杀抢掠,贼心不死,这个时候说什么与民生息属实有些可笑。但他杨慎又不是老糊涂,当着陛下的面提国库空虚,打的无非还是新政的主意,想要在户部安插进自己的人罢了。
可杨慎想举荐的人是谁呢?
裴居敬思索着,拇指下意识搓着折子的一角,听对面的人儿又不甘心地问了一遍,“可不可以?”
投石问路,迂回试探。
他从中听出了点别的意思,突然心思一动,小家伙这招倒是提醒了他。
既然他想不到杨慎想要举荐的人是谁,那就干脆自己先主动向陛下提一个名字,到时候就算他杨慎再沉得住气,想要被举荐的那人也会坐不住自己蹦出来。
裴居敬这般想着,原本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落笔行云流水在纸上写下一个人名。
云杳一直观察着他,自然将这一瞬的神情变换看在眼中,以为他是要答应了,暗暗松了口气,将喝空了的碗盏往旁边一推,才要开口,就听对面的人云淡风轻驳了她:“辈分是可以随意更改的吗?小孩子不许没大没小。”
一口气哽住,她憋了许久才气恼将册子丢在案上,闷闷说了句:“可是少夫人自己都同意了。”
裴居敬这个时候不会惯着她胡来,全当没瞧见她使性子,淡然写完最后几笔,将笔放进了已经盛好水的笔洗当中。
云杳瞥一眼,想了想,拿起自己前面在册子上作批注的笔也丢了进去,“这次你洗。”
脾气日益见长。
以前为了玩水,借口帮他洗笔,将两只手染得黑乎乎没眼看,现在不对她的心思就开始暗戳戳在别的地方找补。
裴居敬笑了笑,也不说什么,起身转过去挽了挽袖子,洗了起来。
云杳心中不情愿,支颐看着,那双干净修长的手即便做起这些琐碎杂事来也自有仪态。
“洗干净一些,瞧,笔管那里还有干了的墨渍呢。”
她大言不惭指挥着,裴居敬看着干干净净的笔管,故意较真,拿到她面前,问:“在哪里?指给我看。”
云杳睁着眼睛说瞎话,曲着一根手指,随便一指,“就这里呀,你看不到吗?”
“哪里?”
“就这里,这么大一块,看不见?师父你莫不是老……”
“嗯?”
“眼神不好。”
“小兔崽子,能耐了你。”
裴居敬嗤笑一声,顺势拿笔杆敲了敲她的额头,“连师父也敢打趣?”
两人说着话未留意到外间的动静,突然听得一声刻意的咳嗽,回过头去只见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妈妈搀扶着一位身穿石青色竖领对襟衫的夫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女使,最后面的竹雾脸上神情看起来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云杳隐约猜到来人身份,看向裴居敬,裴居敬也正好看过来,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随后不慌不忙放下笔,擦了擦手,做礼问:“更深露重,母亲怎么过来了?”
那夫人的眼神才从云杳脸上移开,笑了笑,说:“早起听你大嫂说你回府上了,原想着你会过来我这边用晚饭,却没等来,心中惦记,便过来看看。”
“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原该过去陪父亲母亲一道用饭的,只是最近公务繁忙,回来得晚,生怕提前说了又让母亲等着,遂还是在自己这边便宜些。”
裴居敬说着,搀扶母亲在罗汉床上坐下,随后示意云杳过去,介绍说:“这是瑶瑶,她在鹤归居一个人寂寥,我带来府上让和几个小孩子一起作伴。”
徐氏的目光落在云杳身上打量着,方才一进门就看着了,娇娇怯怯的,模样倒好。
如今在灯下细瞧,不由心中暗叹,这容貌即便满京都的贵女都算上,也能占个上乘,就是连她一直中意,想着给二儿子撮合的远方侄女徐容清在这女孩跟前怕也逊色,只是这周身的气度——
婉转风流过甚,端庄娴雅不足。
徐氏心里已经想有了些许看法,但素知自己儿子很看重这女孩,遂面上并不显露什么,微笑着招手让她近前,“来,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云杳侧首看了一眼裴居敬,见他朝自己微笑着颔了颔首,有鼓励的意思,于是她往那夫人跟前走了两步,提裙屈膝行礼:“见过夫人。”
徐氏倾身拉过她的手,“快别多礼了,这么见外做什么?照着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师祖母的。”
又是称呼。云杳心里有些难受,来府上之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前面在少夫人跟前还可以蒙混过去,但是现在……
她咬了咬唇正要开口,裴居敬却抢先替她解了围,“母亲见谅,这孩子性子腼腆,还是由着她吧。”
方才还一副铁面无私毫不容情的态度训斥了她,现在却又帮她说话,真是搞不懂这老男人。
云杳心中嘀咕着,暗暗瞥一眼旁边神色从容的某人,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