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话未完,就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有些嘶哑:“小鱼儿!小鱼儿!你跑到哪里去了?若再乱跑,就别回家了!”
鱼乔心中一凛,小鱼儿是自己乳名,这是哥哥在寻找自己的暗号。
兄妹二人共同一身份,为防止穿帮,除非万不得已,两人从不同时在外出现。如今哥哥却破了例,这是遇到什么紧急的事了吗?还是因为方才的巨响而担忧不已?
李鹤真的身影已从游廊角落出现,因常年卧病的缘故,他身形虚浮,脚步踉跄。身上穿着的衣裳却是大红喜服。鱼乔又是忧心,又有些好笑,想来自己刚才把他的缁衣穿走了,害得他出门只能穿这红衣。
瞧着他越走越近,鱼乔正要出声答应,却突然想起一件更紧急也更糟糕事情。
她缓缓扭头看向身侧。
凌二三两眼死死盯着远处的哥哥,又回头细细打量着她的脸,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嘴角噙着一抹怪笑:
“原来有两个李鹤真啊,你们家有点意思。”
完了,暴露了。
鱼乔咬住嘴唇,浑身绷紧。
兄妹二人共用一个身份的秘密既然被撞破,那这个人的性命便也不能再留了。她轻轻将手伸进怀中握紧匕首,暗自思忖,若是此刻动手,自己能有多大的概率一击必杀呢,对方似乎是个高手……
凌二三如同看穿一般,嗤笑道:“别费力气了,我的死期不在今日,你杀不了我。不过嘛……”
他哼了一声,嘴角挑起轻浮的笑容,揶揄道:“原来‘李鹤真’在你们家是个官职,轮流上岗,人人可当。”
“你!”
鱼乔听不得别人嘲讽哥哥,心中大怒,当即反唇相讥道:“那你呢?你这新娘不也是个蹩脚假货吗?”
凌二三丝毫不恼怒,笑嘻嘻地说:“咱俩一个替嫁一个替娶,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鱼乔不想再理他,扶住树干下滑,打算先和哥哥汇合。
“啊呀,李刺史!新房是不是走水了?”
院中又传来几个宾客的声音,鱼乔身形一顿,暗道不好。
若此刻贸然与哥哥相聚,那身份的秘密只会在更多人前暴露。她吸了口气,又狼狈地爬回树上,狠狠瞪了凌二三一眼。自打遇见这个人起,自己就倒霉得要死。
几个宾客汇聚起来,上前围住了哥哥。
“是不是烛火打翻了?”
“李郎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新娘子呢,没和郎君在一起吗?”
兄妹连心,鱼乔纵然瞧不清哥哥的表情,也知道他此刻定是心急如焚,无比担忧自己。
她本想偷偷打个暗号,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李鹤真挥了挥手,向众人敷衍道:“有只小猫不见了,我急得很。”
说罢顾不得与众人寒暄,独自向起火的新房前奔来,嘶声竭力地大喊:
“小鱼儿!!!”
“小鱼儿!!!”
“小鱼儿!!!”
不知为何,哥哥的声音异常嘶哑,听起来与平日不同,是他太过惊慌的缘故吗?鱼乔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哥哥脚步虚浮凌乱,身形飘荡,仿佛最后的呼唤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回答他的只有房中激射出一支羽箭,这支四羽大笴箭比寻常箭矢更长更大,扑一声从燃烧的火场里急速射出,带着势如破竹的威力瞬间贯穿了李鹤真左胸,他被巨大的惯性带倒,仰躺在地。
变故就在瞬间发生,鱼乔只觉毛发耸立,脑中空白,唯有胸中的剧痛,仿佛那支长箭也扎进了自己胸口。
李鹤真仰躺在地,正与树上的鱼乔对上了视线。自己忧心了一夜,此刻终于确认了妹妹平安。心神骤然放松,呼出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安然闭上了眼睛。
鱼乔只觉神魂俱裂,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李刺史!李刺史!”
“抓刺客!府中有刺客!”
“刺客多半藏在树上!”
宾客纷纷围拢过来,有的救人,有的救火,有的作势要上树。凌二三见势不妙,一把抓住晕过去的鱼乔负在身后,几个纵跃便远离了李家大宅。
*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失去了意识,又是怎么醒来的。
阳光照在眼皮上像跳动的火焰。昨天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梦。
对,一定是噩梦,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回到从前。
鱼乔骤然坐起,头晕了片刻,慢慢缓过神来。
“醒了醒了!师兄快来,小郎君醒了!”
眼前是一个光头小沙弥,不过**岁的光景,圆眼圆脸,眼中满满的天真。
鱼乔环视一圈,自己身处一所狭小的木屋里,设施虽然陈旧,却很干净。墙上挂着长弓、弩箭并捕兽夹若干,看起来是个猎户家的屋子。
凌二三听见师弟呼喊,提着茶壶走了进来,一面往茶盏里注入刚煮沸的安神茶,一面打量着鱼乔苍白的脸色。
“你昏睡了两日,现在感觉如何,平静下来了吗?”
鱼乔深吸了一口气,那夜荒唐婚礼、骤然火灾、哥哥被箭矢击中倒地的惨剧迅速灌进脑海,只觉得浑身战栗,心中一片绝望冰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等她开口,凌二三低声道:
“那位中箭的李郎君已经没有气息了,请节哀。”
鱼乔浑身发抖,恍若未闻。
“那支箭矢一击致命,他走的很迅速,应当没有遭受太多痛楚。”
鱼乔仍旧一动不动。
“或许……你想去瞧瞧他吗?”
过了半晌,鱼乔微微转了下眼珠,两个瞳孔仿佛没有焦距,声音嘶哑:
“我哥哥,他在哪里?”
“灵棚。”
那种神魂俱裂的痛楚再次袭来,鱼乔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过了半晌,才缓缓道:
“府中管家张掌事呢?我想先见他。”
凌二三和小沙弥对视一眼,二人均露出不忍的表情。凌二三低声道:
“府上丫鬟奴仆十余人,都未能救出,均葬身火场了。”
什么意思?都死了?怎么会?
鱼乔嘴唇发抖,脸色发青,只觉自己活了十八载,人生头一次感到这么茫然惶恐。
似乎是瞧着他惊惧的神色实在可怜,凌二三叹了口气,道:“你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
鱼乔喃喃道:
“我家刚从长安迁往朔西一年不到,认识的人实在不多。只有都尉尹铮与兄长关系尚可,另有瓜州主簿王怀显曾来府中下过几回棋,当时哥哥身体欠安,与他见面对弈的人是我……”她越说声音越低。
凌二三摇了摇头:“如果关系不是特别亲近,还是先不要与他们见面的好,免得暴露。”
“什么?”
凌二三不语,伸手拿出一张告示。
“……李府遭逢此难,全府上下无一活口。若有知情者,或侥幸生还者,应尽快禀报。知情不报者,一律视为帮凶……”
鱼乔木然看着那张公文所用的白纸,脑子混沌一片。
凌二三道:“这张告示写得奇怪得很,与其说是向民间征集线索,到更像是……”他顿了顿,斟酌着开口:“倒更像是威胁,要将此事的知情者统统灭口。”
鱼乔喃喃着重复:“统统灭口……”
“你全家遭难,无论凶手是谁,多半还在暗处,若是让他知道李家还留有活口……”
人生第一次逢此巨创,鱼乔神志恍惚,脑子简单得不如一个幼童。
过了半晌,凝滞的思绪终于缓缓转动起来,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正如凌二三所说,危险尚未解除,罪魁祸首仍在暗中窥伺。自己如今势单力薄,骤然现身,不知会招来什么灾难。
她只觉得心乱如麻,头痛欲裂,只恨从小接受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教养,此刻早已干涸的眼睛流不出一滴泪,憋屈至极,甚至不能为哥哥痛哭一场。
不知呆坐了几个时辰,直到日头偏西,她干裂的嘴唇稍微动了动,声音暗哑:“去灵棚吧。”
凌二三点了点头,道:“那便再晚些,今天夜里吧。”
“夜里?”
“你想就这么出现在众人面前吗?”
鱼乔终于反应过来,惨笑了一声。
是啊,哥哥当众被刺,李家全家灭门,若是自己这张与哥哥一模一样的脸再次出现,只会制造混乱和恐慌。
“那就夜里吧。”
午夜时分,两人来到灵棚。
十五年前,河西四郡沦陷于吐蕃,即便三年前被再度收复,中央政府对地方的管控也大不如前,地方势力割据纷乱。李鹤真这位从长安来的长官虽有刺史之名,但手中实际掌控的权力,甚至不如一个地方军阀。
生时不受重视,死后就更是被随意对待,李鹤真的尸身就这么停在官府灵棚,没有棺椁,没有守灵人,甚至都没有点一盏长明灯。
身居长安时无比的尊贵荣耀,去世后却也只能睡在这偏僻之地的狭小木板上。
站在简陋的木门外,鱼乔不住颤抖,凌二三想给她留些与兄长单独相处的时间,便说:
“你去瞧瞧他吧,我在外面给你放风。”
鱼乔嗯了一声,她心中极想看哥哥最后一眼,却实在不忍瞧见他血肉模糊的遗容。犹豫再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左脚贴着右脚慢慢挪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