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幢幢,荜拨作响,炸了一个灯花。
李鹤真搀着新娘子在床头坐定,退后两步,行了个礼:
“秦姑娘,我知这婚事你有诸多不愿,我亦多有无奈,还请姑娘谅解。请放心,我绝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来。今夜我在外头睡。”
嗤一声轻笑,新娘一把拽下头顶帷帽,露出娇媚妖娆的一张脸:
“什么呀,原来你不和我洞房。”
李鹤真一惊,只听闻秦氏是个美貌的乡下女子,不料言语如此大胆放肆。
女子见他呆呆愣愣的,娇滴滴地笑道:“‘良辰美景须惜取’,不是你自己作的诗吗?怎么,现在却不敢和我睡?”
说罢一把拽过他的手,就要往塞进自己衣襟里塞:
“来呀!”
“姑娘自重!”
李鹤真猛地抽出手来。这一惊非同小可,闺中女郎初嫁,新婚夜多半羞答答,天下竟然有如此放纵不羁的女子,简直闻所未闻。
“你是不敢,还是不行?”
新娘彻底放声大笑起来。
李鹤真脸上红了又白,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总觉得她力气远胜过一般女子,笑声也有些粗哑,不似先前婉转动听。他竭力按下心中的违和感,退后几步,后背抵住门框:
“总之……总之姑娘早点歇息吧,我就在外间,有事叫我。”
他嘴上有礼,脚上却逃也似的跑了。转身后立即将门反锁,生怕这生猛女子半夜钻出来吃了他。
李家迁往朔西时来得仓促,并未专门建立私宅。刺史府乃是购买了并列的三所民宅,打通成为一户。
李鹤真奔出新房,在蜿蜒的游廊之间辗转了几回,最终钻进了花园中一处隐秘厢房。他轻轻敲了几下门,一息之间,门内迎来相同的敲击节奏。
另一处的暗门从内侧打开,露出一副一模一样的面孔,正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从面貌到身形,此人和李鹤真相差无几,不同的是或许因为疾病缠身,他的面容带着几分憔悴,不时轻轻咳嗽两声。
李鹤真连忙搀扶着对方重新躺回榻上,问道:“哥哥感觉好些了吗?”
对方嗯了一声,轻声道:“不过是老样子罢了,鱼乔你呢?亲事进行得如何,可出了什么纰漏吗?”
“还算顺利,料想他们也瞧不出来。”
“唉……竟要你替我做这种事情,我这当兄长的,心里实在是……”
原来躺在榻上的男子才是真正的李鹤真,而方才穿着喜服替他拜堂的人,是他的替身“鱼乔”。
想到方才种种怪异之处,鱼乔心中猜测新娘已经被人调了包,原本想把此事告诉哥哥,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止住了话头。
哥哥身体不好,知晓了又如何,只能徒增他的烦恼罢了,不如自己解决。想到这里,鱼乔伸出手,轻轻安抚着哥哥的后背。
李鹤真喝了半盏参茶,平缓了呼吸,叹了口气道:“若非迫于情势,急需联姻,否则谁愿意接受这莫名其妙的婚事?那秦家老丈虽说见利忘义,但他女儿秦月容到底是无辜的。她急匆匆嫁了过来,心里一定不安得很,你……你须得待她好些。过一两年后,慢慢与她说清,再添些嫁妆,为她寻个好人家。”
鱼乔低声答道:“知道了哥哥,我与她同为女子,自然知道女子的难处。”
李鹤真苦笑道:“是,你是女子,却要替我这没用的哥哥拜堂成亲,是哥哥对不住你。”
“没有的事。”鱼乔捡了块蜜饯塞进他嘴里,“咱们兄妹之间,哪里还分什么你我。”
李鹤真勉强一笑,心中更是苦涩寂寥。
是啊,早就不分你我了。
二人本是一对孪生兄妹,出生时圣人便赐了兄长爵位,不料李鹤真从小体弱,病痛不断,三岁时更是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父亲担忧儿子死了无人袭爵,便想出一条偷梁换柱的计谋来。
他对外报丧,称女儿早夭。从此抹去了李鱼乔的身份。每逢李鹤真病重行动不便时,便由妹妹扮作兄长出现,成为他的秘密替身。十年来,“李鹤真”这一身份,实为兄妹二人共同扮演。
这是李家最大的秘辛,知情者不过寥寥数人。从长安到西域,兄妹二人共同守护着身份的秘密,时刻小心翼翼。以防被人撞破,二人从不在外同时出现,若有事情商量,便在这花园的密道里私下见面。
聊到这个话题,这对兄妹一时都有些消沉。
李鹤真想破开这沉闷的气氛,故意打趣道:“你今日穿这红衣裳真好看,不知换上女子嫁衣,又是什么模样,哥哥定然等到你出阁那天。”
鱼乔脸上一红,有些恼羞成怒:“哥哥就会取笑我,我再也不穿了!”
说罢转到屏风后换上一身男子缁衣,将脱下的红袍甩在哥哥身上,半是羞恼半是玩笑道:“你自己穿着去洞房吧,小妹祝哥哥新婚大吉!”
李鹤真这才笑了起来。
二人正玩笑间,鱼乔突然吸了吸鼻子。
她立即将暗门推开些许,长吸了一口气,细细辨认道:“外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烧焦了,兴许是宾客喝醉酒打翻了火烛。”她转头叮嘱哥哥:“我去处理,你千万别出来。”
“知道,我在这里等你,你小心些。”
“嗯。”
鱼乔奔出花园,爬上阁楼巡视一圈,立即皱紧了眉,外面火势虽然不大,起火点却有三四处。
难道有人蓄意纵火?
边侧的书房中藏着紧要的机密文件,而西侧的新房里还坐着那位新娘子。
鱼乔咬咬牙,算了,救人要紧,哪怕对方是个古怪的冒牌货,一条性命却也无辜。二人虽不能真的结为夫妻,倒也不忍心就让她这么死了。
她快速冲到新房前,汲了桶井水当头泼下。六月暑热,井水仍旧冰冰凉凉,她被井水一激,浑身发颤,打了个喷嚏,返身奔回新房中。
“秦月容,醒一醒,走水了!”
她一面开锁,一面大喊。
房中,新娘仍坐在喜床上,已脱了繁复的外袍,只穿着青色襦裙。见新郎官奋不顾身地返回火场营救自己,眼里满是笑意,举杯点头道:
“李郎君,你人很不错,我记住你了。”
边说边饮下杯中酒,又掰了一块糖果子扔进嘴里,咯吱咯吱嚼了,正是傍晚婚仪中撒帐所用之物。
都火烧眉毛了,这个人竟还在悠哉悠哉吃自己的席。
鱼乔只觉得匪夷所思,自己活了十六载,从未见过如此荒诞离谱之人,也不知到底是痴还是傻。眼下她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抓住新娘的手腕,拖着她便要外撤。
耳边传来一阵古怪的嗤嗤声,仿佛爆竹引线燃烧时的声音,新娘脸色一变,反手揽住鱼乔的腰。二人接触的瞬间,新娘轻轻咦了一声,身形动作却未停,拧身飞起左足踢开窗户。
两人刚刚飞身而出,身后瞬间轰然巨响,气流翻卷,房内剧烈地爆炸了,数道滚烫的热流喷出,卷起的纱帐几乎贴着鱼乔的侧脸,燎起她散落的几茎头发。
那新娘伸臂替她一档,不再迟疑,如同腋下生了双翼一般带着她从窗户轻飘飘地划了出去。轻轻落在院中榆树上,浓密的树冠遮蔽了二人身影。
身后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婚房,气流裹挟着漫天碎屑,扑得人满头满脸都是。
若再迟一瞬,便是神仙也难救了。抱着树干,鱼乔只觉得手足震颤,心口砰砰乱跳。待到呼吸平缓,理智恢复了些许,心中渐渐生出怒气。
有人预谋纵火,又在新房里埋下火雷,生怕自己不死。
这可是刺史府,到底是谁?好大的胆子。
好在到来的宾客数量并不算多,此时仍然聚在前厅,待到火势扑灭,再逐一审查不迟。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身旁的冒牌新娘,心念电转,眼下不如先审这小贼。
若是此刻还瞧不出对方是男子,那可真是瞎了。盯着他突起的喉结,鱼乔若有所思,对方身形敏捷,是个轻功高手。他冒充新娘混入府中,关键时刻却肯冒险救出自己,多半是对李家有所求,不能以寻常小毛贼而论。
不管他上门来求的是什么,只要目标还没有到手,那自己暂时就是安全的。
平复了呼吸,鱼乔开口审问道:
“说,你扮作秦月容来刺史府做什么?”
新娘也不慌,嘻嘻一笑道:“被你看穿啦。那秦家姑娘瞧不上你,让我来替嫁呢。”
鱼乔简直被气笑了,找男人替嫁?亏你想得出来。此人荒唐无稽到了极点。若今晚与他拜堂的是哥哥,那简直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绷着脸道:“是这样吗?不对吧,我猜是你主动招惹人家。”
“哦?”
“你虽换了喜服,却没有梳头化妆,显然是临时起意,若是秦月容主动求你替嫁,一定处处替你准备周全妥当。”
“……万一我把她绑架了呢?”
“不对,不是绑架。”
“何以见得?”
鱼乔伸手捻了捻他身上的青绿襦裙:
“这喜服的丝质锦缎最是娇贵,稍有不慎便勾丝,若是强行绑架拖曳,定会留下痕迹,你身上的却完好无损。应当是她主动脱下来给你的。”
“……”
眼看对方目瞪口呆,鱼乔深深嗅了嗅,细细辨认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熟悉甜香,开口道:
“再有,你怀里揣着的金箔桂花糖是行商从南方采购来的高等品。朔西本地不产桂,桂花糖从来都是难得货色,这正是我当初送给秦家的聘礼之一。如果秦月容被绑架,又怎么会请你吃糖?”
倒也不是她主动请的,是自己随手顺的。冒牌新娘暗暗腹诽了一声。
鱼乔继续道:
“你有破窗而出的本事,那房门根本锁不住你,若是寻常偷窃,早该有所行动了,所以我想你也不是为钱财而来,而是有事情要找我。说吧,你到底是谁,来李家做什么?”
鱼乔两手抱着树干,身形委实不算优雅。她神情淡淡,双目锁定冒牌新娘的眼睛,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
一番推论,小贼彻底心服口服。
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郑重叉手行礼了个礼:“在下凌二三,方才对李郎君多有得罪,很是抱歉。我来贵府,是为了寻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