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伽前脚刚给归笙定好皮相,她后脚就又化回了原形。
归笙不禁庆幸地想:幸好没画着画着就变回去,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正当她遗憾地目视那只被他二人遗忘许久的茶盏,想着又只能等下回再一尝究竟时,清伽忽然道:“我大概知道你化形不稳定的原因了。”
归笙转眼看他:“嗯?”
清伽:“问题出在你这个原形上。”
他伸过手来,指尖虚点在砂笙的上端,类似于头顶的位置:“这里,有五个怎么也修复不了的缺角。”
“本来我以为,这缺角只是暂时没长好。”
他神色微微沉凝:“但方才给你绘制皮相的时候,我发现你人形的头皮上也有五个窟窿……一般情况下,灵怪原形受的伤不会原模原样地出现在人形上,除非……”
归笙接话道:“除非这个部位已经坏死,藏都藏不住了。”
清伽手一滞。
归笙想通了前因后果,直接告诉他道:“这地方应该就是我被抽出髓华时,那女子五指嵌进去的部位,救不回来了也正常。”
她小幅地蹦跶了一下,顶了下他微凉的指尖,豁达地道:“顺其自然吧,不就是化形不稳定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清伽却不应声。
归笙奇怪:“清伽?”
清伽低声:“当时很疼吧。”
是从未在他这里听过的黯沉语气,归笙一时有些愣神。
清伽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眉心不知何时蹙紧了,本就白皙的容色更加雪白,白得几乎有些吓人了。
他看着归笙,轻声说:“对不起,如果我当时赶到得再早一些……”
归笙:“停!停!”
她边叫停边扑了过去,硬生生将那双满是歉意的眼睛扑得阖了起来,又调整姿势,将那张道歉的嘴也牢牢堵紧。
维持着这个严防死守的姿态,归笙严肃地教训他道:“你当时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干嘛要拿现在的情况苛责当时的自己?谁都不能未卜先知啊。”
而且平心而论,根据她当时感受到的气息,那一男一女的修为皆在清伽之上,清伽先前能用西漠独有的莲华境伤他们个措手不及,却不代表正面交战起来就一定能落着好。
所以在她看来,清伽此刻的自责完全没必要。
归笙接着道:“你赶到得分明就很及时!你救下了我呀,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所以你不准再那么想了。”
说完,她拿叶子挠了他一下:“听进去没?”
清伽还是不说话。
归笙凶巴巴地威胁道:“不应声的话,你今晚脸上就顶着个木头睡觉吧。”
耳畔这才溢来一声浅浅的笑。
清伽将归笙捧下来,眼波盈盈地瞧她:“不是在训话么,怎么突然奖励起我来了?”
归笙:“……”
清伽噙着笑,用额头轻轻贴了下她火冒三丈的脑袋:“我听你的,我不想了。”
归笙深感欣慰,以为清伽听进去了。
然后第二天她就知道,这人听进去了个鬼。
清伽先是消失了一整个上午,回来时,打开乾坤袋,从中搬出来三筐崭新的衣物。
归笙好奇地颠过去,跳上衣筐的边沿,没落稳,险些一头栽进去,被清伽托了下才站稳。
她低头打量一番,纳罕道:“怎么,你打算尝试裙装吗?也挺好,我觉得你穿什么都会别有一番风味的。”
清伽嘴角抽了下:“当然是给你买的。”
归笙震惊:“就我这一天断断续续化形不超过半个时辰的状况,你买这么多作甚?我穿到死也穿不完啊。”
清伽:“什么死不死的,别乱说。”
他将归笙捧回书案边,刚把她放上去,归笙便化回了人形。
清伽娴熟地褪下外衣将她裹住。
归笙也娴熟地拢好衣襟:“你看,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衣物。”
以前猝不及防地化出人形,她还会羞耻一下,但次数多了,她也就麻木了。
听了她这无比松弛的发言,清伽简直哭笑不得:“你毕竟是个姑娘,我次次当场给你裹衣裳像什么话?”
归笙满不在乎道:“我在你眼里不就是一根木头么?有什么可介意的。”
长久的相处下来,她深刻意识到面前的人看她,完全就是在看一根自己一手养活的木头,类似旁人看自家养的小猫小狗,而这人喜欢逗她,大概也跟人家撩猫逗狗的心态差不多。
人族养灵怪不就是用来这么消遣取乐的嘛,附在灵怪壳子里的归笙接受良好。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清伽微不可察地一顿。
他道:“先不说这个了,我有正事要和你商谈。”
归笙指了指自己:“?”
一时不知道这句话的槽点是清伽居然能有正事,还是这正事居然要跟她一个灵怪相商。
清伽坐到椅子上,开口便是一句平地惊雷:“关于你原形的那五个缺角,其实可以尝试用煌星木的木屑来修补……煌星木能令万物化灵,赋死物以生命,想来也一定能使坏死的木头复苏。”
“但是在灵侍的这个品级上,只有被选出的灵主才有资格接触煌星木,所以想要帮你,我得从此奋发图强,争取当上灵主了。”
清伽一口气说完,便懒洋洋地伏在案上,枕进自己的臂弯间,好整以暇地侧脸看她:“现在,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思考如何激励我。”
归笙:“……”
归笙陷入了沉默。
并在沉默中缓缓瞠大了眼睛。
直至一双眼瞪得浑圆,却也只是她眼眶的极限,而不是她震惊的极限。
归笙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震惊。
原来,竟然是这样吗?
一开始,她以为往生镜是为了给她这个伴考一个身份,所以随意地将她塞进了三百年前的一个木头灵怪的躯壳里,随意到险些令她开局死亡。
后来,赶来的清伽救下了这只木头灵怪,但归笙无法分辨这是出自清伽的意愿,还是初代灵主残魂的选择。
所以,她并不确定三百年前,初代灵主究竟有没有救下这只木头灵怪,也即在初代灵主的人生轨迹里,是否有这只木头灵怪的存在。
因而在过去的时间里,归笙在面对眼前的青年时,代入的还是她自己和清伽的相处,而非三百年前的木头灵怪与初代灵主。
……直到此时此刻。
难道在三百年前,西漠的初代灵主真的救下了一只木头灵怪,然后为了给这只木头灵怪重塑一副完好的木头身体,才改变了想法,决定争夺那个已有定数的灵主之位么?
她所附身的这只木头灵怪,就是那个令初代灵主改变态度的契机?
归笙一时找不到任何的言语来表达自己对这个真相的感受。
简单?离谱?荒谬?还是感慨?
她说不清楚。
而更说不清楚的是,她如今眼前之人,她究竟该把他看作谁?
性情大变、救下灵怪、谱清心咒……如今回想起来,眼前的青年比起她认识的那个清伽,其实一直更多地呈现着初代灵主的影子。
“这道考验,便是要参考者重走初代灵主的人生轨迹,看是否会被初代灵主的残魂影响,甚至控制;还是能以自身的心念行止,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做出不一样的抉择。”
当时听来还算自洽的考验内容,如今回想简直是暗暗挖了一个惊天巨坑——
既然是重走初代灵主的人生轨迹,且轨迹不可更改,那么就根本说不清他在这轨迹里做出的举动,到底是其受残魂影响,还是清伽本心的选择。
这往生镜的考验,其实就是把两个人融合成一个人了吧!
图什么啊?
妙慧灵祖到底想考清伽什么啊?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
那边,清伽消消停停地把头撑起来,宣布:“开始吧。”
又瞧了眼她的神色,安慰她道:“有这么纠结吗?我很好劝的,你大胆试一试吧。”
归笙:“……”
罢了。
纠结来纠结去,所有的疑问都只是疑问而已,没必要钻牛角尖得到答案。
对她来说,什么都没有尽快破出莲华境来得重要。
清伽当上灵主之后,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场景会更多,对莲心法力的消耗也会更剧烈。
那就如他所愿,激励他吧。
然而想得简单,由于她方才一炷香全用来思考别的了,此时脑袋空空,蹦出一个字都万分艰难。
迎着清伽期待无比的目光,归笙如临大敌:“你……”
清伽望着她皱皱巴巴的脸,捂住嘴,脸埋进臂弯。
随即,整张桌案都抖了起来。
归笙:“……”
不是,她这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呢,他笑成这样是在干什么?
清伽笑得没完没了,且愈发猖狂,归笙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他收敛,忍不住控诉道:“过分了啊,你还听不听了?”
清伽这才停下,揩掉眼角笑出的泪花,望来的眼眸润泽清亮。
他道:“不用说了,你成功了,我被你说服了。”
归笙面无表情:“我拢共就说了一个字,是我的声音太优美了,美到你心坎里了吗?”
清伽差点又要接着笑:“我不是说过吗?‘救怪就到底’。就算你一个字都不说,我也已经想好了,只是想哄你多跟我说说话罢了。”
他站起来,摸摸她的脑袋:“再说了,养了这么一只会开口逗人笑的灵怪,我拼了命也要让你笑口常开啊。”
归笙:“笑口常开是这么用的吗?!”
清伽:“好啦好啦,别生气了,我去给你泡茶喝。”
然而等清伽端着茶回来,归笙又变回原形了。
清伽愣了愣:“这次化形的时长怎么这么短?”
归笙痛心疾首地看着那盏清香四溢的茶:“可能是被你气得吧,都没力气维持人形了。”
清伽只好提议道:“要不换个大点的盆来?把你放进去泡澡,吸收了也算是喝了。”
归笙:“我谢谢你,但还是免了,不要暴殄天物。”
这桩正事就此商谈完毕。
但归笙没料到它这么快就被清伽提上了日程。
当日傍晚,归笙正在花盆里悠然欣赏夕阳,忽见院子里来了个人。
那人怀抱着一沓足有一人高的咒卷,抱得极不稳当,在昏昏懒懒的斜阳下晃晃荡荡,看得归笙的一颗心也跟着摇摇欲坠。
她扬声提醒道:“嘿那位兄台,你走错寝院了!”
那人脚步不停,却从咒卷后探出一张活色生香的脸,嗔怪道:“半天不见,你连我都不认得了?真是令人伤心。”
归笙只觉青天白日活见鬼了:“是你被夺舍了还是我没睡醒?你居然抱了一沓咒卷回来?”
清伽走进屋放下咒卷,趴到她的花盆边休息了一下,才苦恼地道:“真诩很用功啊,我又没他那么厉害的家族,还是得加把劲的……至少下次考核得把他甩出一大截吧,这样才有一争之力。”
归笙:“现在不已经是一大截了吗?”
清伽想了想,赞同她道:“那下次就两大截。”
这么努力啊。
归笙见他又趴了会儿,深吸了好几口气,似乎在做极其激烈的心理斗争。
她知道,这人是在说服自己去修炼呢。
归笙犹豫了一下,在清伽面如死灰地站起身时,贴了下他搭在花盆边的手:“辛苦了。”
清伽一怔。
随即他摸摸她的脑袋,笑叹:“我好不容易把自己劝好了去修炼的,结果你来这么一下,我又不舍得走了。”
归笙火速缩了回去,把自己埋进了土里:“那你还是赶紧走吧,耽误什么都不能耽误你奋发向上啊。”
清伽所谓的“走”,其实也就是去到离窗台三步外的书案边。
归笙目送清伽忧伤地在书案边坐下,又萧瑟地翻开一本砖头厚的咒卷,最后凄凉地运起了髓华,终究没忍住笑出了声。
可算看到这个总是捉弄她的家伙吃瘪了。
被清伽幽怨地瞪了一眼后,归笙若无其事地转身,假装去吸收初上的星月精华。
换作以往,她通常比清伽休息得晚,只是近来不知为何,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困倦。
这不,归笙赏月没多久,便迷迷蒙蒙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依稀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半梦半醒间,归笙蓦地感到身体一轻。
她骤然惊醒,悬空的不安令她瞬间抬起手臂,想要抓住点什么来稳住身形。
“唔。”
一记闷哼近在咫尺,有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
归笙被痒得一缩,微愣地抬头,望着被自己搂进臂弯的,那张略带笑意,又隐隐吃痛的脸。
清伽柔声道:“松开些,脖子都要被你掰断了。”
归笙懵然松手:“你这是?”
清伽直起身,施施然道:“想把你转移到榻上睡得舒服些,结果险些被你恩将仇报,锁喉身亡。”
又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不是凭空捏造,他稍侧过身,给归笙看窗边碎得凄惨的花盆。
归笙明白了:“是我在睡梦中化回人形,给它压碎了吗?”
清伽“嗯”了一声:“恭喜它,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由于书房与寝屋贯通,清伽抱着归笙向里走,将她放到帘后的榻上。
归笙愕然:“我睡这,你睡哪?”
清伽一指书案,那沓一人高的书摞如今还剩半人高,在昏昏惨惨的灯光中,显得格外的高不可攀。
清伽露出一抹微笑,只是那微笑怎么看怎么令人潸然泪下:“我今夜估计是睡不了了,你安心睡你的吧。”
归笙想起他本来严格遵守四个时辰的睡眠时长,且从不晚歇,到点往榻上一倒就没了动静,不禁忧心忡忡地牵住他的袖子:“你突然这样大变作息,真的不会猝死么?要不你还是明日再继续吧?”
清伽瞥一眼袖子,笑得松快了几分:“修士要是这么容易猝死的话,凡人还怎么活?”
他俯下身,替归笙掖好被角,轻声说:“小时候活得有些艰难,想着成为修士就能活得长些……所以我当初才来投奔莲华殿的。”
这是他头一回对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
虽然心知他此刻所说的应当是初代灵主幼时的遭际,但归笙还是不由想起那个遭到虐打失聪失语的小清伽。
出神间,他长长的乌发垂落下来,落到她的枕边,散开温润的香。
清澈却不清寒,恍若岑寂的檀烟里,一抔暖玉的温香。
归笙在这香息的萦绕下越发困倦,思绪也混沌了,有些举动不及斟酌合不合适,便行随念动地做了出来。
她抬起手,抚了抚那张俯下的容颜,算作一个无声的安慰。
清伽愣了愣,随后闭上眼,在她掌心轻轻地蹭了一下。
归笙没留意他的举动,毕竟她此刻残存的神智只能支撑她不至于立刻不省人事。
清伽将她即将掉下去的手攥住,妥帖地放进被褥,又将她压在肩下的发丝悉数拨到枕上。
“好了,我得继续挑灯夜读了,你也别强撑了。”
他伸手在她眼前一拂,睡意便彻底将归笙淹没。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