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插曲告一段落,之后,便是赤狐姥姥把方才没讲完的事件继续讲完。
不过这一回,清伽是一手在案上写字,一手将归笙圈在腿上坐着,看得暗中伺机而不得的小狐狸牙痒痒。
搁笔的同时,归笙也“噗”的一声化回了原形。
清伽穿回外衣,将归笙在袖子里放好,同赤狐姥姥告了辞。
归笙听到赤狐姥姥道:“灵侍,今日真是万分对不住,你且收下这个,权当老身代孙女赔罪了……”
归笙听得有些好奇,然而当她从袖口探头出来看时,那东西已经被清伽收进了乾坤袋。
归笙转念一想,赔罪嘛,大概是送了些坊里茶叶吧,便也不多纠结。
一人一怪出了狐茶坊,清伽撑起伞,踏入斜织的雨幕。
走了一阵,他单手将归笙捧出来:“你有话要说?”
归笙停止晃动脑袋上的叶子,点头如捣蒜:你是不是生气了?
清伽:“没有。”
归笙戳穿道:你有!你话都变少了。
清伽笑道:“真没有,只是这一路上的成衣铺全都因为下雨提早关门了,我在苦恼你今夜再化出人形,还得委屈你穿我的衣裳可怎么办。”
“再说了,我生什么气?”
清伽摸摸她的脑袋,笑眯眯道:“赤狐姑娘说得也没错,我要是养了个喜好美色的木头灵怪,哪天跟人跑了,也只能怪我自己年老色衰,留不住怪呀。”
归笙:……这阴阳怪气的,果然还是生气了吧!
也能理解,自己费尽心思救活的灵怪,一个**术就跟人跑了,险些跟别的人潇潇洒洒红尘做伴去了,饶是他脾气再好,肯定也是会感到郁闷的。
归笙想了想,从清伽的掌心一跃而起,跳到他肩头。
她身子一歪,用力贴了贴他的脸颊,郑重承诺道:“我发誓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除了没有反抗之力的情况,我绝对不会离你……咦?”
清伽将她捧下来,碰了碰她嗡嗡发声的地方,眉眼柔和:“恭喜你,可以用砂笙的形态说人话了。”
归笙悄摸端详了下他的神色,松了口气。
这人还挺好哄。
把人哄好了,归笙便重新钻回清伽的袖子,懒洋洋打盹去了。
才要睡着,淅沥的雨声中忽而掺进几声异响。
归笙遽然一个激灵。
清伽立刻将她捧出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归笙:“……不是。”
她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我好像……听到了惨叫声?”
清伽侧耳听了听:“没有吧,是不是今日惊吓太过,魇着了?”
归笙还待再望,清伽却在她额前一拂,归笙便陷入了沉睡。
将手里木头灵怪藏回袖子,清伽再抬眼时,眸中一片冷寂。
暗沉静谧的雨幕中,十步外的楼宇灯火辉煌,似一只堂而皇之盘踞长街的巨兽,无所顾忌地展现染血的獠牙。
清伽慢步走过去。
走到楼下时,伞沿轻抬,任楼檐灯笼的猩光漫入伞下。
守在门前的小厮看清清伽的面容,面上暗藏的警惕散去,露出谄媚的一笑。
他侧身一让,让出一条进门的道,以眼神询问清伽。
清伽没有理会,错开视线,径自离开了。
……
是夜。
孤灯轻浅,在屋中晕开一片莲色的白。
灯畔,归笙拢着清伽的衣裳,百无聊赖地坐在案沿,两条人腿一晃一荡。
片刻前,她又猝不及防地化出人形了,还很不凑巧地将桌上的茶盏踢到了清伽的脸上。
清伽满脸滴水地把衣裳褪下来给她裹住,就去找巾帕擦脸去了。
然而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清伽还是迟迟不见人影。
归笙合理猜想:这人不会躲哪偷偷哭去了吧?
毕竟被人泼一脸茶水委实是一种屈辱的体验,即便对方不是故意的。
正当归笙等了又等,决定要下地找人时,清伽总算回来了,手里还捧了一盏新泡的茶。
他走过来,将热气腾腾的茶盏往她旁边一搁,解释道:“下午说好的,等你化出人形了,就泡给你尝尝的。”
原来他离开那么久是泡茶去了。
归笙放下了心,正要伸手去拿,却被清伽一挡:“等它凉一会儿。”
他在归笙腿边的椅子上坐下:“现在,我们先来忙一些正事。”
归笙不明所以:“什么正事?”
清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看了她一眼。
随即就笑出了声:“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归笙木然地道:“看你笑成这样,肯定是个滑天下之大稽的样子。”
不过比起狐狸姑娘们的反应,清伽已经算是很给她面子了。
清伽搬来一面镜子,往归笙面前一放:“你瞧瞧。”
归笙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放弃挣扎地看过去。
“……”
即便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归笙的双眼和心灵都还是受到了令人发指的打击。
开了眼了。
人族的五官竟然还能如此排列组合。
瞧瞧这眼睛是鼻子,鼻子是嘴巴,下巴是额头的,没一个呆在它本来的位置的。
也难怪狐狸姑娘们一见她化出人形,就对她失去兴趣了。
清伽摸摸她耷拉下去的脑袋,柔声宽慰:“好了好了,别伤心,灵怪人形的皮相本来就是需要后天画上去,然后再定形的。”
他俯下身,从案底下搬上来一只妆奁。
“咔嗒”一声,妆奁开启,胭脂水粉的柔艳香气霎时充盈满室。
归笙震惊地望着清伽:“你为何会有这种东西?莫非你……”
清伽:“我没有特殊癖好。”
长久相处下来,他已很能预判她有时过于清奇的脑回路,及时地捍卫了自己的清白。
“是那小赤狐要拐我的灵怪,我没追究,赤狐姥姥过意不去,临走前送我做赔礼的。”
“刚好,”他一样样地拣出妆奁中的器具,“也省了我自己去买的功夫。”
归笙诧异道:“你要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清伽坦然道:“给你绘制人形的皮相啊。难道你想自己来吗?也可以,但可能会有点累。”
归笙委婉地表示:“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个,可以就这么将就。”
她迟早是要出去的,而莲华境里的壳子丑,关她在莲华境外的壳子什么事?
清伽却正色道:“救怪救到底。”
“你顶着这么一副皮相跟在我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灵怪,故意要你扮丑供我取乐呢……我那些爱八卦的同僚本来就看不惯我,可不能再给他们白添攻讦我的素材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大义凛然,归笙却觉得:“其实你就是不想被辣眼睛吧!”
清伽无辜:“那你可真是错怪我了,我也并不是很在意这个。”
他从从容容地阐明理由:“毕竟和我相比,大多数人都是丑的,在我眼里都大差不差。”
归笙:“…………”
清伽:“开个玩笑。”
归笙:“谁笑了请问?嗯?说话!”
清伽笑了,在归笙怒气冲冲的注视下挪动椅子,挪到了她的膝前。
他仰头看她,灯辉落入那双润泽的眼眸,似天星浸染骀荡的江流。
他柔柔哄道:“先试试吧,不满意的话,我再给你画回来好不好?”
归笙:这人又开始仗着美色为所欲为地哄骗灵怪了!
她这次一定不会再没出息地招架不住了!
清伽眨了眨眼:“好不好?”
归笙:“哦,好吧。”
计策得逞,清伽笑意盈盈地站起来,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取过绘具。
即将开始前,他问:“你有什么要求吗?”
归笙:“什么?”
清伽:“你有没有想要变成的样子?如果没有的话,我再自由发挥。”
归笙想了想,感觉凭空描述有些困难,于是道:“先按照你想的来吧。”
绘制皮相的过程并不多奇异,归笙觉得跟自己以前往脸上抹泥巴吓唬她师兄的感受差不多。
就好像她的脸是一张白纸,在清伽不厌其烦的一笔一画间,逐渐将那些天各一方的五官归拢,纠正了眉毛飞舞、口鼻歪斜等一系列致命缺陷后,再根据喜好修改一些不够顺眼的细枝末节。
短暂的停顿间,归笙对着镜子张望,道:“嘴唇是不是有点太薄了?”
清伽莞尔:“厚点会更好看吗?”
归笙:“那倒不一定,主要是我喜欢。”
因为跟她原来的脸比,这嘴唇是有点太薄了。
清伽便没有意见:“嗯,你喜欢最重要。”
他俯下身,指尖蘸一抹檀色的口脂,轻点她的唇珠,细致涂抹丰盈。
这么好说话?
归笙眨了眨眼。
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一连指出几十处改进意见,清伽都耐心地一一满足后,这张脸总算和她原本的样貌大差不离了。
大功告成,归笙扒住镜子左看右看,满意得头发乱翘。
真是阔别许久的她本来的脸了。
清伽把她翘起来的头发抚平,忽然道:“你喜欢这样的脸?”
归笙以为他在说反话,当即嚷嚷回去:“这脸怎么了?这脸多好啊!”
清伽笑了声,摇了摇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他的语气难得带了几分惊奇:“只是,和我想的大差不离,有点惊讶罢了。”
归笙也跟着惊奇:“这么巧的吗?”
难道是清伽潜意识里还记得她原来的那张脸?
也说得通,毕竟她那滴鼻血给他造成了那么大的心理阴影,他把仇人的脸记得刻骨铭心也在情理之中。
清伽将她的碎发拨到颈后:“满意的话,这就定形了?”
归笙敛起思绪,点点头,闭上眼:“你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