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适应了境中之境的生活后,归笙开始心痒难耐了。
原因无他,只因她这副残缺的木头身体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在花盆里做出包含但不仅限于转体、蹦跳、后空翻等一系列高难度动作了。
如此说明,她是不是也能适当地出门透透气了?至少被清伽抱在怀里走出去时,不会被颠颠颠地震碎了。
归笙决定对清伽提出她的需求。
于是又在某天的晌午,得知清伽下午没有莲华殿的课业后,归笙主动表示:我好无聊啊。
清伽趴在她旁边午休,闻言揉了揉眼睛:“嗯?”
他休息时都会将联系接上,方便她有急事时叫醒他。
归笙:我说,我整天都呆在这个窗台上,真的好无聊啊。
清伽心领神会:“你想出去转转?”
归笙:嗯!
清伽没有意见:“好啊。”
他毫不拖延,当即连归笙和花盆一起抱到怀里,完全不在意掉落的泥屑在他白色的衣服上蹭出黑乎乎的泥印子。
清伽抱着花盆向外走,戳了戳她脑袋上的叶子,道:“但是,暂时不能走得太远。”
“其实,寝院里有我为你设下的修复咒术,所以你虽然能在窗台上活蹦乱跳,但一出寝院,失去了咒术护养,很可能就蔫了。”
归笙:怎么可能,你一定在骗……
话没说完,清伽踏出了门槛。
归笙顿时感觉被人暴打了一顿,转眼就在花盆里萎靡不振。
清伽:“嗯?你刚刚说什么?”
归笙:……
清伽停下脚步:“你还好不?要不要原路返回?”
归笙顽强地呻吟:我可以。
清伽尊重她的顽强:“那好吧。”
“那我就带你在莲华殿里四处转转吧。”
之后的路上,归笙切身体会了一把何谓万众瞩目。
毕竟在一众抱着厚厚咒卷的灵侍里,抱着一个花盆的清伽实在是太显眼了。
而且与前者的精疲力竭,仿佛被莲华境掏空的模样相比,清伽的容光焕发也太招人恨了,导致归笙听了一路咬碎银牙的咔嚓声。
正当归笙忧心忡忡会不会有灵侍走火入魔,以为清伽在挑衅自己,心生报复之意,从身后给他来上一下时,她被前方的一道身影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个乌发齐肩的青年。
他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的,忽然就挡在了她和清伽的面前。
倒也是十分眉清目秀的一副样貌,有让人一眼看了便舍不得挪开目光的本钱。
然而那一对天生的下三白眼,再搭上望来时不善至极的目光,便将这清秀的样貌挤兑得只剩了刻薄相。
归笙的视线从青年的脸上滑下去,掠过他那一袭料子极其稀奢的制服,然后定格在了他胸前垂挂的一枚……钥匙上。
不及细看,她就被那钥匙散发出的光芒刺得闭上了眼。
这人好端端的,挂这么一把光芒闪耀的钥匙在胸口干嘛?
青年浑然不觉自己的挡路,也浑然不觉自己项链的闪耀,向清伽怀里的归笙投来一眼,随即发出一声冷嗤。
“听说你得了失心疯,抱着个脏兮兮的花盆满莲华殿跑,我就来看看。”
他斜眼睨看清伽,满含轻蔑地道:“你跟风也不跟得像样点,别人养灵怪,都养奇花异草、狮虎熊豹,再不济也是上品的牛蛇马羊……而你,你就养这么一根破烂木头?你是穷疯了吗清伽?”
归笙:……
不是兄弟,你说谁破烂木头呢?
要不是她在镜子里亲眼确认过她这副砂笙形态有多精巧多漂亮,她还真就被打击到了呢!!
清伽将气愤的归笙拢进袖子里,安抚地拍了拍。
随即他抬头,对那青年微笑道:“真诩,你今日的课业做完了吗?就开始惦记起我家的木头来了?这么闲的话,不如想想三日后的考核,怎么把你的等次再提高一位,也省得一众同僚说你名不副实、暗走捷径的闲话。”
说完,他就目不斜视地从真诩身旁走过。
走出老远,归笙还能听到那些灵侍的窃窃私语。
“养的居然是木头灵怪……他可真是个怪人啊!”
“他不一直是个怪人?处处标新立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能耐似的。”
“真诩,其实你也不必针对清伽,虽然三年后的祈灵祭典上,你们之中只有一人能成为灵主,但我看呐,他那人根本懒得争。”
真诩冷笑:“那是自然,他出身低贱,自然无甚追求,呆在莲华殿也不过混一口饭吃。”
归笙听了,对这位真诩的想法感到奇怪:那清伽要是奋发图强了,与你争夺灵主之位,你不会更加不高兴吗?
不过对于清伽没什么追求、混吃等死的评价,她倒是略有苟同。
因为这些时日里,清伽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贴合这一评价了。
听学时能迟到绝不按时到,必须按时到则绝不早到。
诵咒时能躺着绝不盘腿坐着,能盘腿坐着绝不站着。
能糊弄过去的事务绝不上心,需要上心的事务就坚决点到即止。
每日散学后回到寝院,打死他也不会再碰和莲华境有关的修炼一下。
导致归笙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清伽除了摆弄他的那些木雕,每天最乐意的事情,便是搬个躺椅到她的花盆边,躺下去闭目养神,和她一起吸收日精月华,时不时睁眼给她修剪两下,探查一下她的髓脉恢复状况,然后继续躺回去。
事实上,闲暇之余,清伽也确实都是这么度过的。
甚至随着她恢复得越来越好,他捯饬木雕的时长也减少了,每天一闲下来就围着她走来走去,惊叹连连,絮絮叨叨。
着实是个怪人。
收回思绪,归笙晃了晃脑袋上的叶子。
清伽把她从袖子里端出来:“怎么了?”
归笙:刚才那个叫“真诩”的人地位很高吗?他怎么穿得比你好那么多?
清伽眨了眨眼:“不出意外,他就是莲华殿的第一任灵主了,手头自然比我宽裕许多。”
归笙:那看来是出意外了。
这句嘀咕照例被莲华境拦截,清伽没有收到。
归笙又问:他挂在脖子上的那把钥匙是什么?好漂亮,是饰品么?
清伽:“是煌星木所在镜界的通行契。”
归笙一愣,旋即匪夷所思:他这还没当上灵主呢,就享有灵主的职权了?你们莲华殿的管理也太随意了吧!
她一激动就嗡嗡个不停,清伽被她逗笑:“这个嘛,有点复杂。”
他摸摸她的木头脑袋,如同提前把她的脑筋理顺,防止她被接下来的话绕进去。
“每一代灵侍晋升到最后,如果没有走火入魔身亡的话,其中的一部分要么离开莲华殿退隐,要么就会成为莲华殿的长老,辅佐灵祖分管不同的事务,也就是我们这些灵侍的上峰。”
“刚才的那个真诩,他家族里的所有人都是莲华殿里颇有地位的长老,在莲华殿的话语权和影响力都非常大,再加上灵主的结果也没什么悬念,灵祖便也就顺水推舟,提前把通行契交给他了。”
归笙:原来如此。
清伽又补充道:“不过真诩自己也挺争气的,次次莲华境考核都稳居第二,也算是不负众望吧。”
归笙木然:好了我知道你次次稳居第一了,你想要夸奖可以直说的。
清伽笑道:“我也不想的。”
又低下头来,清润的眼眸流光溢彩,直言邀请她道:“那你夸夸我吧。”
归笙:……
被那双满含期待的目光撩拨着,归笙没能扛住,又觉得没扛住的自己十分窝囊,遂以一种报菜名的麻木道:你……你心地善良、天资卓绝、勤奋刻苦、胸怀大志……你满意了吗?
清伽满不满意不知道,反正他笑了一路,笑到最后都开始咳嗽了,咳得险些背过气去,吓得路遇的灵侍差点去给他叫医修。
归笙:……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不管自己做什么,在这家伙的眼里都是好笑的。
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出自清伽的本心,还是出自初代灵主残魂的余念了。
归笙倾向于后者,因为根据她和清伽的交集,无论是现实里的灵主清伽,还是第一重莲华境里的清伽,在她看来,都不是这么个乐天派的人。
所以,他自从进入往生镜后性情大变,大概只能用受初代灵主残魂影响来解释了。
而且除了性格,清伽如今对于灵主之位避之不及的态度,归笙也认为是初代灵主的残魂作祟。
毕竟她认识的清伽,一个已经当上了灵主,一个顺其自然即将成为灵主,都没有对这个位置展露过明显的喜恶。
不过,既然是重走初代灵主的人生轨迹,这个往生镜中的清伽最后肯定还是会当上灵主的。
想到此处,归笙不禁万分好奇——
当年是有什么契机,让初代灵主改变了态度吗?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让他决定从那个叫真诩的青年手里,夺下了对方已几近收入囊中的灵主之位了呢?
就这样,归笙怀着静待揭秘的心情,坚强地熬着往生镜中的岁月。
值得振奋的是,她发现“境中之境”的缺陷开始起效了!
最初察觉到异常,是某一天清伽觉得她兴致不高,理由是她那天只说了九十九句话,居然没有过百,于是非要捧着她出门散心。
他还非常冠冕堂皇地说:“你恢复得非常好,所以这次可以跑远点,我们去莲华殿外逛夜市吧。”
归笙:其实就是你自己想溜出来吃街边的烤串吧!
她发出这句鄙夷的辣评时,清伽正将一串麻辣烤鱼送到自己的嘴边。
听到归笙的辣评,他停下手,眼眸弯弯,转而将烤鱼怼到她跟前。
清伽柔声道:“你还没长出嘴,暂时吃不了呢,先给你闻闻,解解馋吧。”
这是人话吗?
归笙怒道:拿远点!熏死我了!
其实是馋死她了。
自从变成这个破木头形态,每天光晒太阳也能饱腹,归笙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吃上一顿色香味俱全的饭了。
等她破了这倒霉莲华境,一定要好好补偿自己!
被她拒绝,清伽反而欣慰地笑:“看来你的嗅觉也恢复了,真厉害。”
说完,他拿开烤鱼,自己也不吃,而是一记咒术抹干净了烤鱼表面的辣粉,又俯下身,将其递给了地上一只路过的黑猫灵怪。
夜市上人来人往,饭菜飘香,有不少灵怪化出原形,拖家带口地出来觅食,也有许多能得到好心修士的投喂,因而清伽的举动并不算突兀。
不成想,那黑猫灵怪竟像是被吓了一大跳,猛地抬头。
看到清伽的面孔时,那对憔悴充血的竖瞳瞬间被惊惧的情绪斥满。
黑猫一头将那条烤鱼撞得飞了出去,一瘸一拐地逃入了熙攘的人流。
清伽顿了顿。
归笙也惊愕不已:那只灵怪受伤好严重啊。
尤其是下腹部,毛发近乎掉光,露出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淤,混杂着干涸的血迹。
这是遭了虐待,所以对人族应激了吗?
归笙眉头紧皱,循着地上一串带血爪印的来处望去。
在灯火喧嚣间,她影影绰绰,望见了远处一座金碧辉煌的楼宇。
清伽不动声色地放出髓华,将那串带血的爪印隐去。
他抱着归笙转身,挡住了她的视线,若无其事地道:“我们该回去了。”
归笙却从清伽的臂弯里一跃而起,跳到了他的肩上。
她没有看错!
归笙“站”在清伽的肩上,望着那座远处的楼宇,双目炯炯,精神振奋。
那座楼宇之所以“隐隐绰绰”,不是因为光线太暗,也不是因为她眼神出了问题,而是它根本就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
不仅如此,在楼宇下方的那些游人、摊铺、树木,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些什么东西,其他的细节,如游人的表情、摊铺上的摆设、树木的品种,都像笼在了一团白色的雾气中,看不分明。
莲华境的法力,已经不足以将这个“境中之境”的每一个细节都为她展露无遗了。
莲心开始撑不住了!
意识到这一点,归笙欢欣鼓舞地跳回清伽的手心,满脑子都是见到破境曙光的兴奋。
虽然她确实对这位初代灵主非常好奇,但比起知晓当年的真相,她更在乎的,还是能尽快破出莲华境,去北原寻找师母的下落。
现在唯一的顾虑,就是清伽会不会在莲华境崩溃前完成考验了,那样就没法用境中之境消耗莲心了。
不过以清伽目前这个还半点不想和灵主之位沾边的进度,往生镜的考验短时间内应该是结束不了了。
“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脑袋上的叶子被轻拨了下。
归笙随口道:在想我的五感已经恢复全了,很快就能化出人形了吧。
清伽摸摸她的脑袋:“是啊,我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你真是太厉害了。”
说话间,一人一怪正好路过一间成衣铺,清伽脚步一停。
他低头询问她的意见:“要不要提前给你买些衣裳准备着?”
归笙委婉地表示:也不至于这么急吧。
而且这间成衣铺里的衣裳她感觉清伽买不起啊。
清伽想了想,道:“也是,买了要是不合适就麻烦了,等你化形了再说吧。”
归笙:嗯嗯。
然后她就知道,有些事情确实是需要急一下的。
因为真的发生得很突然。
这天,归笙从迷迷糊糊地午间小憩中醒来。
入眼却不是熟悉的窗外之景,而是叠得赏心悦目的雪白被褥。
……对了,方才外头下雨,又刮风又闪电的,清伽就把她放到床头来了。
睡意仍未退尽,归笙无意识地偏过头。
清伽倚在榻头,盘腿坐着,尚未醒来。
他褪了外衣,中衣素净服帖,勾勒出清瘦而有力的身体线条。
襟口微深,冷白的起伏与块垒半遮半掩,让人很想上手去揉搓,一试软硬。
归笙看晃了神,也就没留意自己后脑勺下不寻常的触感。
也许她的目光过于放肆,睡着的人被她硬生生看醒了。
那双纤长的眼帘缓缓掀开,似墨色的蝴蝶翕颤着振开翅翼,密密绮丽,动人心魄。
归笙无意识地喃喃:“睫毛真长。”
清伽打了个呵欠,眨了眨眼:“你喜欢的话,也给你做一副?”
归笙:“我不要,木头做的睫毛真的不会一眨眼把我自己扎瞎么……”
等一下。
刚刚谁在说话?
归笙猛地从清伽的腿上弹了起来,同时肩头有什么滑了下去。
她定睛一看,正是清伽那件消失的外衣。
他的外衣怎么会披在她肩上……
慢着,肩?
归笙霍然低头,又惊恐抬头,伸手就要将那件滑落的外衣捞回来。
然而捞到一半,她赤条条的手臂便凭空消失了。
整个人亦急遽缩小,“噗”的一声变回砂笙的形态,从榻沿摔下了地。
“当啷”一声,归笙摔得头晕目眩,却重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变回不用穿衣裳的原形了……
清伽含笑俯身,托起掉在地上的归笙,掸去她身上沾到的灰尘:“恭喜恭喜,你可以化出人形了,就是还不太稳定,好像没法想化就化。”
他安慰地拍拍手里疑似因着急而急剧升温的砂笙,鼓励地道:“慢慢来,不要着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看,摔了这么一下,你这身体都没裂开,说明你这副原形恢复得很稳定了,化出稳定的人形指日可待。”
归笙:不,我不是因为着急才升温的。
清伽将通红的归笙放回床头,又扯来被角给她盖着:“你接着休息吧,我得出门了。”
归笙一顿。
自从那天莲华境出现破绽,她又仔细观察了好几天,眼下正有个加快破境的猜想亟待印证。
她得跟着去。
于是归笙猛一翻身,拱进了清伽的手心。
清伽摸摸她道:“我该去坊间诵咒了,等回来再陪你玩,好吗?”
归笙:一段如泣如诉的幽怨伤感之音。
清伽:“嗯?你想一起去吗?”
归笙:一段兴高采烈的慷慨激昂之音。
清伽莞尔,将她合进手心:“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