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伽为他的嘴付出了代价。
在那一行追捕贼人的灵侍中,他修为是最高的,头衔貌似也是最高的,但权限却不是最高的。
与他呛声的灵侍以“追捕不力,疑似里应外合放走贼人,须细细审问”为由,将清伽关进了牢狱。
好巧不巧,还正是归笙蹲过的水月牢。
隔了三百年,水月牢除了陈设更加崭新外,里头的布局倒是没什么变化,亲切眼熟得让归笙怀疑下一刻外头就会走来个小灵侍给她念诵清心咒。
清伽对下狱这件事情接受良好,每天在牢里安然打坐,听到传唤便出去接受审问,不久后再血淋淋地回来,安详躺下养伤,养好了再重复上述流程,十分规律。
而归笙,则被他摆放在水月牢中的一个固定的区域。
水月牢的上方有一格方形的窗,近乎全天都会在牢中投落一小块光斑,清伽就把她放在那块光斑里,让她白日晒太阳,夜晚沐月亮,意图不明。
归笙就这样暗中观察了他半个月,终于绝望地确定了一件事情——
往生镜的考验,收走了清伽的记忆。
她早该想到的,既然要考验参考者的心念举止,就不可能让他记得这是一场考验,否则即便遇到十分严峻的境况,比如要以身涉险,而由于参考者心知只是个幻境,说不定会做出他原本并不会做出的选择。
所以,目前的清伽忘了这是一场考验。
他以为自己就是初代灵主本人。
他开始沉浸式体验初代灵主的人生了!
归笙:绝望而无声地尖叫。
尖叫好半天,归笙勉强捡回理智,冷静地梳理了一下目前的状况。
也就是说,她和现实里已经成为灵主的清伽追捕莲心,双双陷入莲心编织的莲华境,不知是幻境还是时空倒流,她在第一重莲华境中遇到了失去记忆的幼年清伽,又和幼年清伽参与灵主候选的考验,进入了往生镜构建的三百年前的幻境,也即可能会让莲华境崩塌的“境中之境”。
很好,虽然整个过程有点复杂,但就结果来看,目前正合她的计划。
清伽体验就体验吧,最好体验得激烈些,赶紧让莲心的术法崩掉。
理智上接受了现状,但情感上归笙还是想掐人中。
因为往生镜给她安排的这个壳子实在是太压抑她好动的天性了!
原来的树怪还能正常活动,如今的这个木头灵怪却动不了也说不了话,还命悬一线,随时都有可能崩成一滩稀碎的木屑。
让她以这个形态等莲华境崩毁?
恐怕莲华境还没崩毁,她的精神先被摧毁了!
可惜归笙目前的形态并没有人中,掐无可掐,只能在心中一顿凄风苦雨。
清伽回来的时候,归笙心中的凄风苦雨正演变为电闪雷鸣。
“咦?”
清伽施施然蹲到归笙面前,戳了下她头顶上那片迎风狂摆的绿叶。
“在想什么?看起来这么伤心。”
归笙不电闪雷鸣了,转为惊恐地看着清伽满身滴滴答答的鲜血。
不是第一次见他被用刑后的样子,但这一回格外惨烈,绝对超过了正常审讯的范畴,更像是纯粹的折磨泄愤。
清伽歪头:“你在看我的伤吗?”
归笙:不然呢?看你笑得花枝招展吗?
清伽笑得更开心了,将手肘搭上膝头,撑腮道:“那些家伙折腾了大半个月,什么都没审问出来,贼人也没抓到,死无对证,明天大概就不得不放我出去了,所以他们今天有些气急败坏,下手也重了些,吓到你了吗?”
“不过没关系的,”他道,“他们抓我的时机不大凑巧,别的牢房暂时腾不出来给我,只能把我丢到这个一般只给大人物蹲的地方了。”
归笙:……大人物?
清伽:“是啊,这座水月牢么,是莲华殿里最适合疗伤的牢狱,通常用来关押需要处以极刑又留之有用的人物,比如修为很高的叛徒之流,治好了再让他们套着枷锁,继续为莲华殿效力……总之,待在这里,我这些伤很快就不流血了。”
他拨了下木头灵怪脑袋上的叶子,语气轻快:“所以,不要害怕。”
归笙瞅他一眼。
明明追捕贼人时是第一个追过去的,却平白无故被泼了脏水,挨了刑讯,这人竟似乎半点也不生气,还有闲心笑眯眯地对着一根不会讲话的木头絮絮叨叨。
怎么变得这么没心没肺的?是受初代灵主残魂的影响吗?
……那位风评不佳的初代灵主原来是这种性格吗?
归笙有种不切实际的荒谬感。
第二日一大早,没心没肺的清伽就端起归笙,怡怡然出狱了。
好巧不巧,引清伽出狱的灵侍正是当夜给他扣帽子的那名灵侍。
他的脸色难看至极,放狠话道:“清伽,别以为就这么结束了,你……”
清伽头也不回,健步如飞地走开了:“好的好的。”
离开水月牢,清伽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西漠主城的一家乐器铺。
他捧着归笙,在一众琳琅满目的砂笙里问她:“你最喜欢哪一个?”
归笙:我是一根不会说话的木头,谢谢。
清伽:“我带着你走一圈,你看中了哪个,就在哪个面前晃一下脑袋上的叶子,好吗?”
归笙:好个鬼!没看见人家乐器铺的掌柜已经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你了吗?
可惜清伽听不到她内心的吐槽,旁若无人地走了起来。
即便目前的形态是根木头,归笙也实在丢不起这个脸,当即看都不看,直接在第一只砂笙前狂摇叶子。
清伽瞥了一眼,道:“这只外形太端庄了,不适合你。”
归笙:“……”
由于后续归笙直接选择装死,清伽只好自己挑了一只砂笙买下。
回到莲华殿,清伽径自回到自己的寝院。
归笙:三百年前的莲华殿竟然能给灵侍提供单人独院!阔气!
东边的那间是寝屋,清伽正在走进的这间是书房……
等等,书呢?
归笙愕然。
只见这间“书房”里,书柜、书案、躺椅、窗台……但凡能用来摆放东西的地方,都摆满了千姿百态、出神入化的木雕。
就连那仅有的一扇窗子,似乎也是被人拆了原来的窗纸,自己做了木头雕花的窗棂装上去的。
而在这间书房里唯一看不见的,就是莲华殿灵侍修炼必备的咒卷。
真的,归笙找了半天,确实是一本咒卷都没有。
若是将这间屋子原封不动地搬去丢到街上,任哪个过路人看了,都不会朝莲华殿灵侍想去,而是会笃定这是哪个木雕手艺人的作品展厅。
归笙叹为观止。
她原以为自己在栖雪峰的狗窝就已经足够不务正业,没想到西漠这位三百年前的初代灵主更胜一筹……
嗯?
归笙心念一顿。
三百年前的初代灵主,也喜欢做木雕吗?
还是说,是因为清伽与初代灵主的残魂相融,才将这个爱好也带了过来,二者其实是相互影响?
不及归笙多想,清伽在书案上铺好一层布巾,将归笙和刚买来的砂笙往布巾上并排一放。
归笙:……这是要干什么?
清伽擦净刻刀,悠悠道:“当时事态紧急,我是全凭印象雕刻的砂笙形状,不大准确,也不大好看。”
归笙恍然:所以,现在是要给她塑造得更精细些了?
清伽执起刻刀,对准了归笙:“害怕的话,可以不看。”
归笙: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毕竟这具残破的灵怪身体,已经连痛觉都没了。
而且她也有些好奇,清伽打算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归笙于是瞪着个大眼,静等他动手。
结果清伽说是这么说,实则根本没给她选择看不看的机会。
他伸手在她眼前一拂,归笙就在骂骂咧咧中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清伽正取过一面镜子,朝归笙面前一放。
归笙现在看到镜子就精神,迷迷瞪瞪的头脑立刻清醒无比。
清伽将归笙推到镜前:“看看,满意吗?”
归笙当然不会不满意。
她一直知道,清伽的这双手,在做木雕上无可挑剔。
这不,这会儿镜子里她的形态,比那买来当作参考的砂笙还要精巧。
无论如何,变得更漂亮总是让人愉悦的。
归笙左看右看,愉悦得元魂震动。
然后镜子里的砂笙就裂开了一角。
归笙:“……”
清伽顺手就拿木屑把那一角补好:“别太激动,你现在的肉身非常脆弱,承受不住你这么活跃的元魂。”
他又把她捧起来:“想重新修出能活蹦乱跳的人形的话,就先努力把这副原形固定住吧。”
归笙:可肉身躯壳是靠髓脉固定的,我髓脉尽毁,能行么?
清伽捧着她走到窗边:“那就先试着把坏掉的髓脉长好。”
归笙:怎么长好?
清伽拿来一只花盆,把归笙栽了进去,摆在了窗台上。
他摸摸下巴道:“木头灵怪,本质就是根木头,吸收日精月华,吸着吸着,迟早有天能长好的……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先试试吧。”
归笙:“……”
无语片刻,归笙在心中道出怀疑:你是不是能听到我的想法?
清伽正用素帕擦掉花盆边沿的泥土灰尘,闻言,好笑地觑来一眼,似是叹服于她的迟钝。
他道:“你这全身上下,除了残存的一点元魂,以及最初的那些碎木渣,其他都是我一手重塑的……我能听到你的念头,岂不是很正常?”
“再说了,你是灵怪啊。”
清伽将素帕放到一边,手肘撑住窗台,伏下身,与小小的砂笙平视。
“灵怪的话,在修出人形之前,大多没有灵智,或是灵智半开,往其体内注入髓华便能令其认主,与主人元魂相系,心意相通——你不知道吗?”
归笙:不敢再多想一个字。
慢着,不对啊?
那她这些时日反复在心中哀嚎“你能不能快点想起来这是个考验”,这清伽怎么没半点反应呢?
这不,现在就没什么反应,还是一脸颠倒众生的笑容。
归笙努力不被那笑容蛊惑,强自冷静地思索:莫非这是往生镜的禁制,但凡与考验相关的心声,都会被筛掉,不让进入考验的清伽听见?
归笙顿时大感泄气:看来又只能干等了。
归笙因无法透题而蔫嗒嗒的,落在清伽眼中,又是另一回事。
“嗯……你提醒我了。”
清伽伸手一拂,某种元魂的牵系便忽然断了。
“你是有完整灵智的,窥探你心中所想,太不尊重你了。”
清伽笑着,点了点归笙的……姑且算是额头,道:“已经切断了,所以不要难过了,不利于长好身体。”
归笙怔然。
“不过……”
清伽向外推了推花盆,让归笙能更好地沐浴阳光。
“你受伤太严重了,就算我再怎么给你灌髓华,你的肉身能不能恢复如初,又能不能重新化出成人形,真的不好说。”
他说着,掌心又落下一泓浩瀚温柔的髓华,将归笙包裹其中。
那些潜藏在躯壳中的、曾经崩毁的痕迹,在这泓髓华的治愈下,如枯木回春般,虽然细微迟缓,却真真切切地修复着。
清伽温声道:“所以,我尽力救你的同时,你自己也要加把劲。”
归笙却有些走神。
不知是不是她的身体好转了不少,她对髓华的感知也随之恢复了。
所以她能够感知到,清伽的这股髓华的气息陌生又熟悉。
就好像,她曾在哪里短暂地感受过相同的气息……
对了。
归笙一个激灵。
是她初来乍到,踏入西漠主城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空气中的灵髓气息!
怎么会和清伽此时的髓华气息一模一样?
又是受初代灵主残魂的影响吗?
可即便如此,初代灵主的髓华气息,怎么会和煌星木残留的灵髓气息完全相同?
仿佛触碰到某个尘封真相的一角,归笙禁不住遍体生寒。
反正妙慧灵祖说了,她的所有疑问都会在这往生镜中得到解惑。
那么,暂且静观其变吧。
于是,接下来的时日里,归笙就蜗居在那只花盆里,一个劲地吸收天地的灵气蕴养,防止自己的躯壳崩毁而被弹出往生镜。
另外,顺便观赏清伽重演初代灵主的日常生活。
说实话,没什么稀奇的。
晨起锻炼,早晨听学,下午诵咒,夜间睡觉。
和她之前伴读时的作息差不多,甚至还比那时还轻松许多。
幼年的清伽在散学后好歹还温习一下课业,眼前的这个清伽却时时刻刻两袖清风,两手空空,和其他一众灵侍抱着咒卷在寝院学堂进进出出的对比异常惨烈。
而在这样规律的日常中,更规律的是清伽每次路过归笙,无论正在做什么,哪怕马上听学诵咒要迟到了,他都会走过来,仔细地将她检查一遍。
大多数时候,他检查完都是赞许地点点头,夸一句:“长得真好。”
只有偶尔才会神色严肃,评价一句:“好像有点长歪了。”
然后顺手就拿来刻刀,把歪掉的地方轻轻磨回原处,又或是发现她哪里又裂开了,放出髓华,替她修修补补。
他就像悉心养着一盆濒死的花朵,适时给她灌溉髓华,不时修剪旁逸斜出的枝杈,以期这朵花能够重新恢复健康,并且越长越好。
归笙由衷地思索:这人是不是真的太无聊了?
她真的很想问他:无聊的话,修炼不好吗?
她不信莲华殿的初代灵主会如此玩物丧志,否则也不会成为妙慧灵祖口中的古今第一人,所以,她更倾向于这是清伽自己的心念举止作祟,才会成日无所事事地沉浸在修炼之外的杂事里。
归笙不禁忧心忡忡:他这样悠哉游哉下去,把灵主的人生轨迹走歪了,会不会考了一半就被往生镜轰出去啊?
那境中之境就没了呀!
不行,作为伴考,她得委婉地提醒他一下。
之前,由于她的砂笙形态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呼呼呜呜的砂笙乐音,清伽又切断了灵怪与主人间的联系,于是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当她想表达什么的时候,便狂摇脑袋上的叶子,他看见了,会短暂地接回联系,等一人一怪沟通完再断掉。
于是在一个晌午,归笙摇起了脑袋上的叶子。
清伽本来在旁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也不知是眼皮太薄还是怎么的,归笙刚摇一下,他就一阵风似的飘了过来:“怎么了?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归笙:……为什么你看上去期待了好久的样子?
清伽笑吟吟答:“因为我很无聊啊,有人……有怪陪我说说话,再好不过了。”
归笙于是委婉地开门见山说:既然无聊,你去修炼不好吗?
清伽摇了摇头:“不好啊,再不放水等等我那些同僚的话,我就真的要被定为灵主候选了,我受不了,会累死的。”
归笙:……
归笙感到不可思议:所以,你是真的不想当上灵主?
清伽奇怪地道:“我救下你的当天晚上,你没听到我说的那些话吗?”
归笙:我以为你是故意那么说气他们的。
清伽道:“我气他们干嘛?他们学不明白莲华境那么简单的东西就已经够可怜了,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归笙:……
莲华境学得稀烂的归笙沧桑地转过了身:你暂时不要和我说话了。
她需要默默消化一下被贴脸炫耀的怒火。
然而引发她怒火的人却还在一个劲地叭叭:“真厉害,你都能转身了。”
归笙:如果木头的额角也有青筋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蹦得不行了。
归笙愤怒地蹦了一下身体,将花盆里的两滴泥点子溅到了那张可恶的笑脸上
清伽丝毫不生气,也没管自己脏兮兮的脸,含着笑伸出手,一点点把被归笙蹦塌了的土面抚平。
他道:“当灵主要随时待命,帮别人处理反噬,还要每天跑到镜界去照看煌星木,太累太麻烦了,我做不来。”
又拨了拨她脑袋上的叶子,轻笑:“如果非要对着木头的话,煌星木又不会说话,你可比它有意思多了……我终于明白我那些同僚为何人手至少一只灵怪了,养起来真的还挺好玩的。”
怎么,养灵怪还是三百年前的莲华殿的风潮吗?
归笙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个初代灵主“淫|虐灵怪”的传言。
当然,这个想法被往生镜给隐去了。
清伽毫无反应,一心一意给她擦净叶片上的灰尘,又给她头上洒了点水。
归笙看着他的举动,默默地想:如果那传言是真的,照清伽这个养灵怪的方法的话,大概已经将初代灵主这部分的轨迹拨向正道了。
清伽忽然问:“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归笙回神,敷衍答:因为在生气。
清伽感兴趣道:“生什么气?”
归笙:合理怀疑你选我这个灵怪养,是因为养木头很省事。
清伽想了想,道:“如果我说不是的话,是不是有些虚伪?”
归笙木然:是。
清伽眼眸弯弯:“那我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