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丘老街有两大岔路口,一边是菜市场,一边是商业街和学校。
不同于另一边喊打喊杀的江湖战场,靠学校吃饭的商铺人影寥寥,忽略树上吱吱乱叫的夏蝉,是一派岁月静好。
位于街角某个不起眼的位置,开了一家书屋。
店名正衬着此情此景,名叫无事忙。
书屋店如其名,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浓浓的敷衍味。
不知道从哪块工地随手捡的破木板用红墨水写上店名,就算店牌。
推开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内里装潢更是破旧。
无数本灰扑扑的书胡乱摆放,堆成书山的,扔在角落吃灰的,就连书架上的也没好好排序,横七竖八怎么随意怎么来。
每次进入书屋,裴顾北都惊奇这破店为什么还没倒闭。
“小裴啊,又来了。”
书屋老板是个瘦瘪老头,店里没空调,他就这么摇着蒲扇,躺在竹椅上高翘二郎腿,从报纸间扫了裴顾北一眼。
“嗯。”裴顾北把几本二手书放在台面上,“来还书。”
他动作很轻。毕竟书破的破,烂的烂,有些连封皮都不见了,就怕重些能彻底散架,升天见祖宗去。
裴顾北忍了忍,没忍住:“八月天了,你不安空调吗?”
“空调,电费你帮我出啊?”老头觑他一眼,蒲扇摇的更欢了,“不热,这才哪到哪,你们这些娃娃就是娇气,半点热受不得。”
不热您蒲扇摇起飞呐?
裴顾北没记错的话,今天是38度,这鬼话也说得出口。
他没吭声,弯腰把电风扇打开了,这个和破旧书屋格格不入的电器,新的有些异类。
“跟你说别买电风扇,偏偏买个加湿吹冷风的破玩意儿,我老寒腿发作了全赖你。”老头嚷嚷着,起身要把电风扇关了。
“我不想在高温中暑的病患名单上看见你。”裴顾北说。
“你这孩子,会不会说话!”老头一瞪眼。
裴顾北就这么和他对峙着,老头拿他没办法,摆摆手嫌弃说:“去挑书吧。”
“别趁我不注意就把电风扇关了。”
“话忒多,滚滚滚!”
“嗯。”
裴顾北站在乱七八糟的书堆前,饶是记忆力好如他,竟也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上次看中的书在何处。
若不是只有书本的霉味,他觉得自己像在垃圾站拾荒的流浪汉。
“你能不能收拾收拾。”裴顾北说,“灰厚的够织条毛被了。”
“麻烦,我一把年纪了哪里搬得动书哦。”老头头也不抬,说,“你也别想帮我,这叫什么?这叫乱中有序!让他们乱着吧,每本书有它们自己天生的坑位。”
裴顾北:“……”
神尼玛天生的坑位。
裴顾北叹口气,手指滑过一本本旧书。
在电子化飞速发展的时代,像无事忙书屋这类租赁形式的二手书摊已经很少见了。
这里没有最新的热门小说,全是些古旧的书籍。
不再版的古典名著、曾经受欢迎的报刊杂志、长满霉斑发黄氧化的连环画……
物种丰富种类俱全,裴顾北甚至看到几本武学秘籍。
他掏出一本印刷过时的《百年孤独》,拍拍封面的灰尘,又挑拣几本科学杂志,回到收银台。
“就这些?”老头抬眼,缓缓喝口凉茶,“自己去借书册上登记。”
裴顾北翻开借书册,这个月的记录寥寥无几,除了他的名字,也就剩些老顾客。
真不知道生意惨淡成这样了,这老头怎么活的。
“我走了。”裴顾北搁下笔。
“这袋解暑茶拿去。”老头扔过一个塑料袋,不耐烦道,“天热,别来那么勤快,妨碍我看报纸。”
裴顾北接过袋子,掏出随身携带的消毒纸巾,仔仔细细将书从头到尾擦拭一遍,末了再张开手掌,怀抱搞科研的态度不放过一根手指。
书屋老头:“……嫌脏你以后戴副手套吧,我看着都累。”
裴顾北扔掉消毒纸巾,投去赞许的目光:“你说得对。”
“……”
最后在老头“死孩子干脆顶个防尘罩出门吧”的眼神下抱着书走出书屋。
热浪瞬间喷涌而上,比书屋里热了不知道多少倍。
他皱着眉戴好帽子,点开打车软件准备叫车。
忽然,他的衣摆被人扯了扯。
裴顾北低头,是一个吃棒棒糖的小女孩,怀中抱着个泡沫箱。
“有事?”他问。
小女孩看他模样很冷,有些胆怯。
“有什么事?”他皱着眉,再问了一遍。
“哥哥。”小女孩把手里的泡沫箱给裴顾北看,“你能不能帮我拿着这个。”
“不能。”裴顾北想都没想,拒绝了。
小女孩估计没想到他会拒绝的如此果断,想放弃,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再次努力道:“哥哥,我想去买冰棍吃,但是箱子太重了,我拿不动。”
“放地上。”
“可是,放地上我怕会被偷,妈妈要怪我的。”
好逻辑,给陌生人妈妈估计直接哭了。
裴顾北面无表情地想。
见面前的哥哥仍不为所动,简直像台毫无人情味的冰箱。
小女孩努努嘴,当机立断使出绝招。
只见她以恐怖的速度眨巴出两滴眼泪,变脸如翻书似的说哭就哭:“哥哥,你帮帮我吧,哥哥你长得这么善良,肯定不忍心看一个小女孩大夏天抱着箱子连个冰淇淋都买不……”
“你看错了,我不善良,自己拿着。”裴顾北冷冷打断。
“还有,别拽我衣角。”他往下看了一眼,眼神冷漠的像看颗大白菜,“因为我发火会吃小孩。”
“……”
小女孩跺了跺脚,也不装了,撕下面具指着裴顾北就骂:“可包!你凶死了,以后肯定找不到老婆!”
“哦。”
裴顾北并不在意,在未来老婆和网约车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小女孩快气死了,哼了一声,立马将手中的泡沫箱丢在裴顾北脚边,等裴顾北看来,人早就跑没影了。
他皱皱眉,看向那个并不怎么干净的泡沫箱,又回到半天打不着一辆车的手机界面,心情很差。
太阳很晒,老头人懒压根没装挡雨板,其他店铺如是,裴顾北搜寻一圈找不到半块能遮阳的地方。
烦躁如烈火滚滚,从脚底板蹭上头,烧遍全身。
他暗暗骂了一句,忽然注意到通知栏里有一条几分钟前的未读消息——
【你的特别关注“黑衣小酷狗”发布了新作品,请点击查看~】
躁火瞬间消散。
裴顾北唇角微弯,手指一动。
可惜上天没给他欣赏作品的机会。
突然,裴顾北脖子一紧,一条汗涔涔的胳膊勒住他,半边身子扑上来,瞬间将他压弯了腰。
阴森森的声音传来,带着喘息的热气喷洒在耳畔——
“臭小子,跑啊,继续跑啊,被我逮住你就走不了了!”
季飞扬满头大汗,嘴边噙着阴恻恻的笑,恍若尸山血海爬出来的魔头。
“别以为换了个帽子小爷就认不出你来了,真以为你这海拔好藏身?想得美!”他狠狠将胳膊勒的更紧些。
“你有病?”裴顾北强忍着把这不知从哪冒来的傻逼打成折叠屏的冲动。
“你才有病。”
季飞扬气笑了:“王八蛋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啊?你小子饿疯了是吧!偷肉顺带捎箱菜,手这么快不如改行去摘棉花一天三麻袋业绩肯定不输地里大妈啊!”
“你□□农场玩中毒了?偷个屁的菜,滚!”
裴顾北被勒的难受,晃动身子想将身上的傻逼甩下去。
“我玩你大爷!”
季飞扬单手翻出手机,摁下三个数字。
“不承认是不是?好啊,咱就去派出所慢慢复盘,我看你在庄严国旗的注视下还敢不敢撒谎!”
裴顾北最讨厌人碰他。
哪哪都不行,尤其是脖子往上。
谁碰谁死。
碰瓷的趴他身上的时间已经远超他忍耐的极限。
裴顾北突然拽住季飞扬的胳膊,腰部猛然发力,季飞扬瞬间像袋垃圾似的飞了出去。
“我草!!!”
剧痛炸开,腰背简直疼麻了。
季飞扬仰面着地,四仰八叉像只肚皮朝天的乌龟,草帽从脖子上溜走了,掉在不远处。
有一瞬间他差点看见远在天国的祖宗,冷汗热汗随祖宗们挥手扭腰喊“康忙,北鼻~”的频率爽快落下。
裴顾北冷着脸,扯扯歪斜的衣领,懒得再和季飞扬费口舌,抱着书转身就走。
我让你走!一嚣张悍匪装哪门子的文艺青年!
季飞扬怒了,帅脸说丢就丢,泥鳅似的翻身扑过去,很无耻地抱住了裴顾北的大腿!
裴顾北皱眉,嫌弃地往地面扫一眼,似乎不太想大中午滚地揍人。
就是这片刻的犹豫,季飞扬用力往侧边一拔,他瞬间以倒拔山东大葱的美丽姿势以头抢地。
在此刹那,季飞扬小腿猛蹬,以饿虎扑食之姿上前抱住裴大葱。
几本书脱离主人怀抱,从天而降重重落地,脆弱的书封不堪此举,当场归了西天。
“会过肩摔很帅气是吧?”
季飞扬左手抵住裴顾北的肩膀,强压着不给他起身的机会:“看见隔壁小孩用平底锅煎鸡蛋了吗?多烫的地啊!有这情趣回家浇开水杀猪去。”
“你——”
脏话猛地堵在嘴边。
先前裴顾北一直没看清他的脸,这会忽然怔住了。
季飞扬见他不动了,以为这小子终于肯承认错误,于是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噙着笑耍贱道:“烫的爽吗?脑子清醒了没有?”
“……”
“我问你呢,抡人抡的开心不开心?开心就继续烤着,等你哭了我再放过你。”
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年笑的一脸流氓样,黑色耳钉于光下一闪一闪。
少年仍是那个模样,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叠,一点没变。
漂亮的眼里满是戏谑,找不到半处自己的影子。
他没认出自己。
这个判断一出,内心瞬间堵得难受。
竟然有点……想哭。
裴顾北眉头越皱越紧,眼中不明情绪堆积,一方汇成滔天怒火。
“脑子坏了就去治!”
他化悲伤为暴力,膝盖猛然向上一顶,直袭某处——
“握草?!”季飞扬吓得往侧边一躲,捂住命根子,抬眼怒瞪,“哥们,你讲不讲武徳?”
“不讲!”
裴顾北余光瞥见安详死去的几本书,额角青筋暴跳,他单手支撑坐起来,挥拳直冲季飞扬的脸。
前脚致命打鸡,后手挥拳打脸,这小子是哪来的地痞流氓,下手太特么脏了!
季飞扬赶忙往后一躲,气疯了,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是怎么想的,在下一阵拳风杀来的同时,张嘴狠狠咬住来人的胳膊。
“嘶——松嘴!”
季飞扬哪会听他的,犬齿寒光闪闪,跟口粮只剩最后一块肉而对面有只同样谗得要命的宿敌要抢走的狗似的,下嘴更狠。
“啊!”裴顾北痛的一颤。
都说白痴会传染,他不知是不是被咬疯了,忽然后仰,以同归于尽的劲儿狠狠朝季飞扬头上猛撞。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可能是幼儿工作做多了,在即将晕过去的刹那,季飞扬竟然还有空分神想一句儿歌。
砰——
星星铺满天。
……?
竟然没晕。
但、是,好他妈疼啊!!!!
“你小子……狠,真够狠。”
季飞扬捂着脑袋咬牙切齿道,他啊啊狗叫一声,气急败坏地抱住头铁那位,身子猛然用力——
攻防再次转换。
两人彻底放飞自我,使出所有卑鄙无耻的下三滥招数朝对方身上招呼,扭打厮杀抱作一团,轮流感受夏天的温暖。
他们还没打过如此丢人的架,由于打的过于激烈,很快招来一群围观群众,端着饭碗看的津津有味。
就连书屋老头也被惊动了,从隔壁炒货店老板那薅来的瓜子没磕两下,惊觉主角正是裴顾北,当机立断报了警。
“歪!警察吗?我这儿有俩娃在打架,跟下油锅的泥鳅似的活蹦乱跳哇,店铺门都快被他们拆了,快来呀!”
正因书屋老头的大义灭亲,不多时,杀红眼的泥鳅们被民警撕开,双双进了派出所。